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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遥远的颍州附近,一场雷霆般的扫荡已近尾声。

官道上烟尘滚动。燕回时一身暗青色的精练官服,策马立于高坡之上,山风吹拂着衣袂。

他面无表情地俯瞰着下方。

几个被捆绑结实、衣衫褴褛的俘虏被差役推搡着押上车。

远处山坳,一处昨日还盘踞着土匪的窝点,如今只剩下几缕缕残烟,袅袅飘起。

官道清空,如同被利刃剖开一道新的口子。

新修整过的路面平顺,马蹄踏过,车马过处留下深深浅浅的车辙印,笔直地伸向前方的远方。

那是商人货物即将安稳行进的路径。山风拂过,只带起官道上的新土,再无半分往昔令人心悸的杀气。

……

七月的毒日头悬在头顶,把钟家上下五千亩田地烤成一片金灿灿的海。

沉甸甸的麦穗弯着头,本该是令人心安的富足,落在钟家老爷子眼里,却像无数根烧红的针,密密麻麻扎得他心肝肺腑都在疼。

“看啊!好好看!”钟老爷子嘶声低吼,枯瘦的手猛地指向窗外那片壮观却令人绝望的金黄。

他手指颤抖,声音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沙哑,“金子!这些全是金子!可现在呢?金子要烂在地里了!没人收!”

“哐当!”

一只上好的定窑茶盏被狠狠砸在地上,碎片混着深褐茶汤,狼狈地溅了一地,有几片甚至弹到了管家钟富深灰色的裤脚上。

钟老爷子胸腔剧烈起伏,浑浊的老眼死死瞪着缩在一旁的钟富,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磨出来的:“人呢?啊?我钟家上千的佃户呢?!”

钟富的身子躬得更低了,几乎要埋进地里:“老爷息怒……县主大人建府邸、办工坊、弄那火柴买卖、开遂川的矿,还占了后山。大半人手都、都被她招走了……”

钟老爷子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旁边的笔架也晃了几晃,“当初是谁拍着胸脯跟老子说,县主府建完人就能放回来的?你当时怎么说来着?啊?!”

他逼视着钟富惨白的脸,“现在呢?别说佃户,连往日打短工的那些人,一个都找不到了!沈嘉岁!那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丫头片子,她到底拿什么妖术在后山勾着那么多人?连点风声都打听不出?”

没人收粮,今年的收成再好也等同于废土!这意味着多少仓粮化为乌有?意味着多少白花花的银子打水漂?更意味着钟家的根基被狠狠挖去了一大块!

没了粮,钟家还叫什么钟家?想想就令人窒息。

书房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老爷子粗重如破风箱的喘息声。

窗外,那无垠的金色麦浪在骄阳下无言地起伏。

钟富的头低得不能再低,声音干涩得如同粗砺沙石摩擦:“老爷……求人不如求己,可如今满县的人手都奔着县主那点工钱去了,小的看遍四里八乡,实在寻不到可用的劳力了。”

“为保今年的收成根本,怕是只能去求县主大人开恩,放些人回来了……”

“求她?”钟老爷子像被蝎子蛰了,猛地跳起。

“让我去求那个黄毛丫头?”他是累世望族钟家的当家人!

让他在一个女人面前低头,那比割了他的肉还难受。

可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那片粮田,那是钟家几代人的根基。

再硬的骨头,在家族根本面前,也得弯。

钟老爷子重重地跌坐回圈椅里,全身的精气神仿佛瞬间被抽干。

他沉默了很久,那双手在膝上抖着。终于,从紧咬的牙关里挤出几个含糊的音节:“你……安排吧。”

每一个字都像淌着血。

新昌县主府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书房临水而开,窗外荷叶田田,带来几分难得的清凉,驱散了暑气。

屋内,沈嘉岁端坐案后,她面前的书桌上,摊着几张线条流畅的图纸。

阳光透过细密的竹帘洒下点点光斑。

坐在她对面的少女燕倾城,正用一方干净的白布,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一个小小的琉璃研钵边缘,神情专注得近乎虔诚。

研钵内,躺着一小撮细若雪花、莹白剔透的颗粒——精制食盐。

“尝尝?”燕倾城终于满意地放下布巾,指尖捻起一点点洁白,送到沈嘉岁面前。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盼。

沈嘉岁毫不犹豫,伸出舌尖轻轻舔了一下指尖上的盐。

纯粹的咸鲜味瞬间在口腔弥漫开,没有任何苦涩或粗糙的杂质感。

她眼睛一亮,看向燕倾城:“成了!就是这个味!干净,纯粹。倾城,你做到了关键的一步!”

沈嘉岁站起身,来回走了两步,语气兴奋而笃定:“不能再耽搁了!这样好的盐,不能只锁在深宅大院,锁在世家豪门的库房里!我们要推出去,铺开!越快越好!要让普通农户,让那些在田里流汗的汉子,让灶台边操持的女人孩子,都能吃得起,用得上这样安全的好盐!让所有煮出来的汤都是真正的滋味!”

燕倾城清秀的眉头却轻轻蹙了起来。

她没有哥哥和嫂嫂那样高昂的理想,心思全在这些精密的器具和成分的变化上。

她抬起头,澄澈的眼眸里掠过一丝担忧:“嫂子,心急不得。”她指了指那晶莹的盐粒,“这盐是好,但动静太大。盐铁专营,那是朝廷的根本,更是那些大世家的命根子。我们贸然出头,推广这样的制盐新法,还卖这么便宜,无异于引火烧身。”

她顿了顿,补充道,“挡人财路,如杀人父母。麻烦不会小。”

一旁靠在窗边的燕回时这时直起身。

“嘉岁的心意,我懂。”燕回时看着妻子,眼神温和又含着支持,“倾城说的也并非杞人忧天。那些扎树大根深的盐商,还有依附于盐利的世家官僚们,嗅到味道一定会扑上来撕咬,手段也必定层出不穷。”

他走到沈嘉岁身侧,修长的手指在书案上轻轻一点。

“不如稳扎稳打,步步为营。先在我们自己的地盘——新昌县试水。从最基层的乡里开始,自下而上,一点点渗开。让周围的农户先用起来,让他们尝到甜头,形成铁打的口碑根基。”

他的手指沿着地图缓缓向上移动,目光也沉凝起来,“‘农村包围城池’,徐徐向上府推广。温水煮青蛙,等对手们警醒时,我们的根已经扎得足够深了。如此,阻力会小很多。”

书房内静了片刻,沈嘉岁眼波流转,细细品味着燕回时的策略。

就在这时,燕回时看似随意地走到门口,低声对守卫吩咐了一句什么。

片刻后,守卫去而复返,在燕回时身边站定,神态恭谨肃然。

燕回时这才转过身,神色添了一分凝重,语气也低沉下去:“回来的路上接到消息,五日前,永州城破了。”

“破了?”沈嘉岁眼神一凛,霍地站起身,“永州城防坚固,怎么会这么快……”

她心知肚明,一个州府的城防不是纸糊的。永州城位于东南,向来是粮仓富庶之地,位置重要。

“说是饥民与残兵裹挟在一起,里应外合。”燕回时微微摇头,眼底有痛惜,但更多的是冰冷的分析,“城破了,人心就彻底散了。乱兵和饥民像溃了堤的洪水。”

他的手指在地图上西南方向划出一条清晰的线,“眼下正疯狂地涌向颍州方向。”

“颍州?”沈嘉岁的目光锐利如鹰隼,精准地钉在了地图上颍州那片区域上。

燕回时的手指重重地在颍州的位置敲了一下,目光转向妻子。

“嘉岁,这乱局对我们而言,未必不是一股东风。”

“风暴过境,旧秩序必被打得粉碎。废墟之上,正是建立新秩序,伸手去拿我们想要的东西的最佳时机!拿下颍州的时机到了。”

燕倾城对哥哥和嫂子的这番军政谋略毫无兴趣。

什么永州破城、流民乱匪,在她听来都很遥远。她只在意桌上那些器具和那完美雪粒般的盐。

她低下头,拿起一块软布,继续旁若无人地擦拭她的小药匙和量杯边缘,神情宁静而专注。

沈嘉岁与燕回时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书房里,只剩下燕倾城擦拭器具的轻微声响。

……

七月的暑气蒸得人心头烦躁。

县主府西偏厅里虽放了冰盆,丝丝凉意却也压不住那即将爆开的巨大冲突。

沈嘉岁端坐在上首圈椅里,一身素简的家常青色袍子,神色平静无波。

她身侧的燕回时一袭墨色劲装,正用一块深色的软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他那柄从不离身的雁翎刀。

刀身如一泓秋水,寒芒在布下若隐若现,长而有力的指节在冷硬的刀身上缓缓移动,整个动作流畅而充满力量感。

门口人影一晃,紫莺步履轻盈地走进来,屈膝禀报:“县主,县马,钟府钟老爷求见。”

沈嘉岁“嗯”了一声,抬眼问:“他脸色如何?”

紫莺抿了抿嘴,忍着笑,小声道:“不太好,灰扑扑的,像是几天没睡过囫囵觉了,眼睛里全是红丝,不过倒是规规矩矩在外头候着,不敢逾矩。”

她又看了一眼自家县马爷慢悠悠擦刀的样子,心里有了底。

沈嘉岁点点头:“带他进来吧。”

紫莺应声出去。不多时,钟老爷子跟在紫莺身后,几乎是踮着脚尖走进了偏厅。

一进门,那扑面而来的低气压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金属冷意便让他心头一紧。

待看清上首坐着的两人,尤其目光扫过燕回时手中那把泛着幽光的佩刀,他膝盖下意识地软了一下,强撑着才没当场失态。

这位前大理寺卿、现任新昌县马的威名可不是假的。落在他手里,不死也要脱层皮。钟

老爷子本就熬得心力交瘁,此刻更是遍体生寒,后背瞬间就被冷汗打湿了。

他不敢多看,快步走到厅中,撩起袍摆,竟是“扑通”一声双膝跪地。

“草民钟柏昌,叩见县主,叩见县马爷!”

沈嘉岁眼皮都没抬一下,淡淡道:“钟老请起,这是县主府,不是公堂,不必行此大礼。”

钟老爷子哪敢起来?他依旧伏在地上,身子微微发颤,声音带着一种走投无路的哭腔:“县主开恩!县马爷开恩!草民实在活不下去了!求县主和县马爷救救钟家这百年的基业吧!”

沈嘉岁这才正眼看向他。

不过几日工夫,钟老爷子像是老了十岁,原本富态的脸颊塌陷下去,颧骨突出,眼底一片乌青。

“哦?”沈嘉岁微微挑眉,语气平静无波,“钟老此话怎讲?活不下去?新昌县还有比钟老更富足的人家么?您可是我们县的粮仓大户。”

“粮仓?”钟老爷子像是被这两个字戳中了痛处,猛然抬起头,语气激动:“县主大人!正是这粮仓!我钟家那近万亩田地的稻子,眼看就要烂在地里了啊!”

他几乎是声泪俱下:“县主大人开恩!当初建县主府、开作坊、修那劳什子火柴坊,还有后山、矿上,我们钟家的佃户,十停里被招走了七停!如今地里一片金黄,眼瞅着熟透掉粒,可我们钟家没人啊!”

“过去还能去邻县找点短工,可如今县主这里工钱高、活计还好,人都往您这儿挤,我连短工的影子都摸不着!再没人手收割,那些稻子是粮食啊!也是我们钟家百年立根的根本!真要烂在地里发霉生芽,我还不如一头撞死在那地里头干净!”

燕回时手上的动作不知何时停了下来。

他将擦刀布随意放在身旁小几上,佩刀却并未归鞘,就那样横在膝头。

他的目光平静地落在钟老爷子佝偻的背上,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不怒不喜,但那无形的压迫感却陡增十倍,整个厅堂的空气仿佛都凝滞了。

钟老爷子清晰地感觉到一股冰冷的视线锁在自己后背,让他每一寸肌肉都不由自主地紧绷起来。

他不敢抬头去看燕回时的眼睛,只能更卑微地伏地。

沈嘉岁端起手边的白瓷茶杯,轻轻用盖子拨了拨浮在水面的两片茶叶,语气波澜不惊,甚至带上点不解:

“钟老此言,实在让本县主费解。三日前,我已下令,所有在我各处工坊工地、包括后山做活的,只要自有田地需收割,一律准假回去收粮。这点,想必钟老也该知道?我体恤农人辛苦,更知粮食为国之根本,怎会罔顾秋收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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