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截浸水棉线在砚台缝隙处迅速泛起的妖异幽蓝,像寒冬腊月兜头浇下的一桶冰水,瞬间冻僵了屋内的空气。
忠叔那张布满风霜的脸刹那间血色尽褪,灰白得如同蒙了层霜的墙皮,捏着水碗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而咯咯作响,指节白得吓人。
张铁柱的反应更是惊天动地,他“嗷”地一声怪叫,像只受惊的兔子猛地向后弹开,后腰重重撞在桌角也浑然不觉,只死死指着那截变色的棉线,眼珠子瞪得快要掉出来,声音抖得变了调:“毒…毒!真…真有鬼啊!他们想毒死明哥儿!”
恐惧像藤蔓缠紧了他的心脏,那“三元梦碎”的纸条字迹仿佛带着冰凉的触感,再次浮现在眼前。
李明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的回响。他强迫自己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压下翻涌的惊涛骇浪。指尖残留着触碰过砚台边缘的冰凉滑腻感,此刻却像烙铁般灼人。
“忠叔,”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极力压抑的冷硬,目光锐利如刀,再次扫过那套华丽而致命的文房,“仔细查!每一件都不能放过!”
忠叔如梦初醒,眼中爆射出骇人的厉芒。他几乎是扑到书案前,动作迅捷得不像个老人。他先拿起那支金星紫檀狼毫,凑到鼻尖,用力、仔细地嗅闻,除了上等墨块残留的松烟清香和紫檀木本身沉郁的气味,并无异样。
他又将笔杆对着窗户透进来的天光,一寸寸仔细审视,笔管光滑,毫无针孔或拼接痕迹。
接着是那叠顶级宣纸。忠叔粗糙的手指小心地捻开纸张,一张张对着光线查看,洁白细腻,纹理清晰均匀。他又抽出一张,将碗中剩余的清水小心地滴在纸角边缘——水珠浸润开,纸色依旧洁白,并无任何变色反应。
徽墨也被反复检查,雕刻精美的墨块质地坚硬均匀,嗅之只有浓郁纯正的松烟香。忠叔甚至用指甲在墨块不显眼的底部棱角处用力刮下一点粉末,再次滴水观察——粉末溶于水,水色澄清,并无异状。
最终,所有的怀疑都沉重地、无可辩驳地指向了书案中央那方墨玉般温润的歙砚。它静静躺在金丝绒衬垫上,砚池深邃,砚堂如镜,在午后阳光下流转着内敛的光华,美得惊心动魄,也毒得令人胆寒。
“只有这砚台…”忠叔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刻骨的恨意和深深的后怕,他布满老茧的手指颤抖着指向那水波纹凹槽缝隙,“歹毒!心思歹毒到了骨子里!若非少爷您…您心细如发…” 后面的话哽在喉咙里,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他不敢想,如果少爷没发现,研墨书写,墨汁沾染了缝隙里的剧毒,再经毛笔沾取,于考卷上挥毫…那后果,光是想象就让他浑身发冷。
张铁柱终于从惊骇中找回一丝神智,他猛地冲到门边,“哐当”一声把门栓插死,又觉得不够,搬起旁边一张沉重的榆木凳子死死顶在门后,动作大得几乎要把门板撞穿。
做完这一切,他背靠着门板,胸膛剧烈起伏,像一头被激怒的困兽,眼睛赤红,死死盯着那方砚台,喘着粗气低吼:“明哥儿!我们报官!抓那个姓赵的王八蛋!把他下大狱!剥皮抽筋!” 恐惧过后,是无边的怒火在血管里奔腾燃烧。
李明缓缓摇头,眼神冷静得近乎冷酷。他走到窗边,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楼下熙攘的街道,行人如织,叫卖声不绝于耳,一派太平景象。然而在这表象之下,有多少双眼睛正盯着这扇窗户?赵德财送来的“赔罪礼”,本身就是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
“报官?”李明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张铁柱粗重的喘息,“证据呢?赵德财完全可以推得一干二净。他可以说,这砚台是珍品,他也不知道里面被人动了手脚,甚至反咬一口,说是我自己树敌太多,遭人暗算,与他无关。
这‘厚礼’是他‘赔罪’的心意,我们收了,便是黄泥巴掉进裤裆——不是屎也是屎!到时候,非但抓不住他,反而会引来无数猜疑和污水,毁了我的清名,正中那些暗处之人的下怀!”
他转身,目光落在忠叔身上,带着询问:“忠叔,依您看,这毒…可能是什么?如此隐秘,见效又似乎不慢?”
忠叔眉头紧锁,凝神回忆,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惊悸:“老奴年轻时在军中,听老军医提过南疆一种奇毒,名曰‘见青’。此物本身无色无味,状如细沙,但遇水则溶,溶后水色亦不变,极难察觉。最歹毒的是,此毒需借墨色掩盖,一旦沾染皮肤,尤其是指尖、口唇,或随墨汁入口,初时只是指尖微微发麻,口舌稍感木讷,极易被忽略。但几个时辰后,毒性随气血运行全身,中毒者便会四肢僵直,口不能言,神智昏聩…形如中风!若得不到及时对症的解救…” 他顿了顿,声音更沉,“轻则瘫痪终身,重则…心脉衰竭而亡!”
“形如中风…”李明咀嚼着这几个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院试考场,号舍逼仄,精神高度紧张,若他突然“中风”倒地,口歪眼斜,无法书写…谁能想到是中毒?只会归咎于他年少成名,心志不坚,承受不住压力,最终“三元梦碎”,沦为笑柄!甚至可能命丧当场!这算计,不仅狠毒,而且阴险到了极致!
张铁柱听得浑身汗毛倒竖,牙齿咯咯打颤:“他…他们不是要明哥儿考不上…他们是要明哥儿的命啊!明哥儿,咱们跑吧!这江宁府不能待了!回青浦!回老家去!” 恐惧再次攫住了他,只想立刻逃离这个步步杀机的地方。
“跑?”李明眼中非但没有惧意,反而燃起两簇冰冷的火焰,那火焰深处,是被彻底激怒的决绝。他走到书案前,看着那本摊开的《澄怀园语》,“守拙斋主”平和睿智的字句映入眼帘——“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
他轻轻合上书页,指尖拂过封皮,声音平静,却蕴含着斩钉截铁的力量:“此时若退,便是认输,便是将脖子伸到对方的铡刀之下!他们怕什么?怕我考中‘小三元’,怕我挡了他们的路!那我偏要考!不仅要考,还要堂堂正正,风风光光地拿下这院试案首!让那些魑魅魍魉看看,什么叫邪不胜正!”
他看向忠叔,目光沉稳:“忠叔,这毒物‘见青’,可有解法?此物又该如何处置才能不留后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