悦来客栈门口那剑拔弩张的气氛,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瞬间扑灭了李明心中因偶遇高人而燃起的熊熊火焰。他怀里的旧书仿佛变得沉重无比,硌得胸口发疼。
“让开!公差办案!”那满脸横肉的衙役班头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忠叔脸上,手指头快要点到忠叔的鼻尖,“这考篮里夹带何物?鬼鬼祟祟,定有蹊跷!给我仔细搜!”
忠叔寸步不让,像一堵沉默而坚固的墙挡在张铁柱前面,他脸色铁青,手臂上虬结的筋肉绷紧,声音却压得极低,带着一种不容侵犯的冷硬:“官差老爷,我家少爷是来应府试的童生,考篮里只有笔墨纸砚和正经书籍,并无违禁之物。您这般无凭无据便要搜查,惊扰考生备考,是何道理?府尊大人治下,难道不讲王法章程?”
“王法?”班头嗤笑一声,三角眼里闪着不怀好意的光,“老子就是王法!你说没有就没有?昨夜有人举报,这客栈里有人行迹可疑,私相传递不明之物!说的就是你们这间房!给我搜!”
眼看那班头身后的几个衙役就要动手推搡忠叔,强行去夺张铁柱死死抱在怀里的考篮,李明再也按捺不住,一股热血直冲头顶。他深吸一口气,抱着书大步挤开围观的人群,朗声道:“且慢!”
声音清亮,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穿透力,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少爷!”忠叔和张铁柱同时惊呼,脸上写满了担忧。
李明几步走到忠叔身边,将怀里的旧书塞给张铁柱,自己则挺直了腰板,直面那班头。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脑中过目不忘的能力飞速运转,将《大明律》中关于搜查、诬告、惊扰士子科考等条款瞬间过了一遍。
“这位班头大人,”李明拱了拱手,语气不卑不亢,“小子青浦县童生李明,正是此间住客。不知班头大人因何缘由要搜查小子的考篮?若有确凿证据,小子自当配合;若无凭据,仅凭‘可疑’二字便要搜查应试童生,惊扰备考,按律……大人恐也难逃‘擅扰科场、滋扰士子’之责吧?”他特意加重了最后几个字的语气。
那班头显然没料到眼前这个看起来文弱清秀的半大少年,竟能如此条理清晰、引律据典地反击,一时竟被噎住。他眯起眼睛上下打量着李明:“你就是李明?昨夜丑时前后,你在何处?可有人证?”
李明心中咯噔一下,果然还是那油纸团!
他面上却一片坦然:“小子昨夜一直在房中温书,直至三更方歇。忠叔与铁柱皆可作证。大人若不信,亦可询问客栈掌柜与伙计,看小子昨夜是否出过房门半步。”
他顿了顿,目光直视班头,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倒是大人所言‘私相传递不明之物’,小子实不知情。小子初来府城,人生地不熟,只知闭门苦读,不知得罪了何人,竟要劳动大人亲自来查问?莫非是有人恶意举报,意图在府试前夕构陷考生,扰乱视听?”
这番话连消带打,既澄清了自己,又把矛头隐隐指向了“恶意举报”,甚至暗示对方可能被人利用。周围看热闹的议论声顿时大了起来,看向衙役们的目光也带上了几分怀疑。
毕竟,府试在即,考生之间互相使绊子的事情,也不是没听说过。
班头脸上横肉抖了抖,气势明显弱了几分。他本想借机敲打一下这个据说风头正劲的小案首,顺便捞点油水,没想到这小子如此难缠,口齿伶俐,还懂律法。真要闹大了,惊动了府学或知府衙门,自己也吃不了兜着走。
“哼!油嘴滑舌!”班头色厉内荏地哼了一声,三角眼扫过李明那张镇定自若的脸,又看了看周围指指点点的路人,最终一挥手,“算你走运!今日暂且记下!若再让老子抓到把柄……”他恶狠狠地瞪了李明一眼,又扫过忠叔和张铁柱,“我们走!”
几个衙役悻悻地跟着班头挤出人群,很快消失在街角。
围观的人见没热闹可看,也渐渐散去。客栈门口只剩下李明主仆三人。
“少爷!您没事吧?”忠叔连忙上前,仔细查看李明。
“明哥儿!吓死我了!”张铁柱抱着考篮和书,心有余悸地拍着胸口,“那些官差凶神恶煞的,上来就说要搜考篮,还说什么昨夜有人从窗缝塞东西进来……肯定是那个油纸团!是哪个王八蛋要害你!”
李明安抚地拍了拍铁柱的肩膀,又对忠叔道:“忠叔,我没事。您刚才挡在前面,才真让我担心。”他眉头紧锁,“看来那油纸团果然是个麻烦。有人不想我安心考试。忠叔,劳烦您今日起多留心门户,特别是夜里。”
“少爷放心,老奴省得。”忠叔重重点头,眼中闪过一丝厉色,“再有人敢来生事,老奴拼了这把老骨头也要护少爷周全!”
一场风波暂时平息,但阴影已然笼罩。李明回到房间,看着桌上摊开的书籍,尤其是那位“守拙斋主”所赠的《澄怀园语》,心情复杂。
府城的“烟火”气,果然不只是墨香书卷,更有这暗流涌动的刀光剑影。他深吸一口气,将那本《澄怀园语》珍重地放在案头。
那位先生点拨的格局,此刻更添了一层现实的重量——想要施展抱负,首先得在这无形的战场上站稳脚跟。
接下来的几日,李明足不出户,将所有心思都沉浸在备考之中。
有了“守拙斋主”的点拨,他再读四书五经,理解更深一层;再看徐静舟的世情札记和周教谕的评点,更能体会其中深意;而新得的《刑案汇览辑要》和《澄怀园语》,则为他构建策论骨架提供了源源不断的血肉与格局支撑。
他将“刑赏忠厚”的立意反复打磨,尝试融入判例的力量、民生疾苦的视角以及“法之筋骨需以仁之血肉填充”的核心思想,自觉文章气象已与文会时截然不同。
张铁柱也没闲着。他牢记李明“小心门户”的嘱托,几乎成了客栈房门的“门神”,连只苍蝇飞过都要瞪上两眼。
他还充分发挥了自己的“想象力”和“动手能力”,不知从哪儿弄来几个小铃铛和细线,在窗户和门框上布置了几个简易的“报警装置”,美其名曰“防贼防小人预警系统”。
李明晚上看书时,偶尔会被风吹动窗棂带起的清脆铃声惊动,看着铁柱那副如临大敌又略带得意的样子,哭笑不得之余,倒也真觉得安心不少。
忠叔则默默地承担起所有后勤。饭菜按时送到,热水从不短缺,房间打扫得一尘不染。他话不多,但每次看向李明那专注温书的背影时,浑浊的眼中都充满了无声的支持和期盼。
紧张的日子过得飞快,转眼便到了府试开考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