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动作带着少女特有的亲昵和力道,捏得李明脸颊微疼,却也驱散了最后一点病中的沉闷。李明看着眼前这张明媚鲜活、充满生气的脸庞,那双亮晶晶的眼睛里只有纯粹的亲近和姐姐对弟弟的关切,没有一丝一毫因他“神异天赋”而产生的敬畏或疏离。这种毫不做作的亲近感,让他紧绷的心弦又松弛了一分。
“二姐…”他低声唤道,声音里带着点刚睡醒的懵懂。
“哎!”李芸响亮地应了一声,得意地朝王氏扬了扬下巴,“娘你看,明儿叫我呢!他精神好着呢!”她变戏法似的从袖袋里掏出一个小巧的油纸包,献宝似的递到李明面前,“喏,给你带的!王记铺子的杏脯!我好不容易才省下来的,可甜了!快尝尝!”
油纸包打开,几颗色泽诱人、裹着糖霜的杏脯露了出来,散发着甜蜜的果香。
“芸儿!”王氏哭笑不得,“你弟弟刚喝了药,嘴里还含着糖呢!又吃这个?小心积了食!”
“哎呀,就一小块嘛!”李芸不由分说,拿起一块最大的,直接塞进了李明嘴里,“明儿,甜不甜?”
酸甜的果肉在口中化开,带着阳光的味道,果然比麦芽糖更胜一筹。李明含着杏脯,看着二姐亮晶晶的、满是期待的眼睛,只能用力点头:“甜…”
李芸立刻眉开眼笑,像只得意的小孔雀。
“你呀!”王氏点了点女儿的额头,语气满是宠溺,“整日里就知道疯玩,女红也不好好学,将来可怎么……”她的话音在触及李明懵懂的目光时戛然而止,转而道,“好了好了,别在这里闹你弟弟了。让他再歇歇。芸儿,跟娘去厨房看看,中午给你弟弟炖个蛋羹补补身子。”
“哦。”李芸有些不情愿地应了一声,又飞快地俯身,凑到李明耳边,用气声飞快地说:“明儿好好养着,等你能下床了,姐姐带你去个好地方!可好玩了!”说完,冲他狡黠地眨眨眼,才蹦蹦跳跳地跟着母亲出去了。
房间里再次安静下来,只余下唇齿间杏脯的酸甜和李芸身上留下的、淡淡的皂角清香。李明望着晃动的门帘,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一种名为“手足”的羁绊。这个二姐,像一束毫无遮拦的阳光,莽撞却温暖地照进了他阴霾初散的心底。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纸,在地面投下斜斜的、温暖的光斑。李明靠在床头,身上盖着薄被。春桃坐在一旁的小杌子上,手里拿着一件浆洗得发硬的小褂,正低着头,用针线仔细地缝补着肘部一个不起眼的磨损处。针线在布料间穿梭,发出极细微的“嗤嗤”声,带着一种日常的安宁。
李明安静地看着。他的目光掠过春桃缝补的动作,落在她身上同样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上,又移到房间里那些虽洁净却难掩陈旧本色的家具上。桌上粗瓷杯盏的豁口,柜门上那把小小的、铜色黯淡的挂锁,窗台上那个粗陶的花碗……一种朴素的、甚至可以说是清贫的气息,无声地弥漫在这个县令官邸的每一个角落。
吱呀——
书房那扇略显沉重的木门被推开。李朗走了出来。他依旧穿着那身半旧的靛蓝直裰,袖口和袍角边缘洗得有些发毛。午后的阳光勾勒出他清瘦挺拔的身形,也照亮了他眉宇间难以掩饰的疲惫。他揉了揉有些发红的眼睛,显然刚刚结束了一场艰苦的阅读或思索。
他抬眼,目光正好与李明投来的视线相撞。李朗脸上立刻浮现出温和的笑意,快步走了过来。
“明儿,可好些了?精神看着不错。”他在床边的矮凳上坐下,很自然地伸出手,探了探李明放在被子外的手腕,又仔细看了看他的气色,才放心地点点头,“脉象平稳多了,气色也回来了些。很好。”他的声音清朗温润,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朝气,却又有着超越年龄的沉稳。
“大哥…”李明看着眼前这张清俊而略显疲惫的脸,想起昨夜他激动喊出“神童”时的模样,心情有些复杂。
“嗯。”李朗应着,视线落在李明枕边那本小小的、纸张粗糙发黄的《三字经》上——那是他前几日特意放在这里的。他眼神微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温和地笑了笑,伸手拿起那本书,随意地翻开一页:“躺着无聊吧?大哥给你读一段?”
“人之初,性本善…”李朗清朗的声音在安静的午后响起,不疾不徐,带着一种读书人特有的韵律感。
李明安静地听着。这些句子对他而言早已烂熟于心,此刻听着哥哥认真的诵读,心境却与昨日截然不同。他不再急于证明什么,只是感受着这平淡的、兄长为病中幼弟读书的温情时刻。
李朗读了一段,停下,看向李明:“明儿,可还记得?”
李明点点头。
李朗眼中掠过一丝欣慰,随即又涌起更深的期冀。他放下书,身体微微前倾,声音放得更低了些,带着一种兄长的谆谆教诲:“明儿,你要记住,书乃圣贤之道,进身之阶。我们李家虽非显宦,却也世代耕读传家。爹为一方父母,夙兴夜寐,所求不过黎民安泰。然吾辈读书人,更当以功名为念,光耀门楣,上不负君恩,下不负祖宗所望。”他的语气变得郑重,眼神明亮而坚定,“大哥如今在县学进益,不敢有丝毫懈怠,便是为此。你…你天赋异禀,更当珍惜,切不可荒废了这天赐的机缘。待你身子大好了,大哥亲自教你开蒙,从《千字文》、《百家姓》始,扎扎实实打好根基。他日金榜题名,方不负我李家门楣!”
少年清朗的声音在斗室中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和沉甸甸的期许。李明望着哥哥眼中那簇名为“功名”的炽热火焰,那火焰映照着他清瘦而执拗的面庞,仿佛要将这小小的房间都点燃。那是一种纯粹的、被时代洪流深深烙印的信仰和渴望。
科举…金榜题名…光耀门楣…这些词汇如同沉重的砖石,一块块垒砌在李朗的肩头,也无声地压在了李明的心上。在这个世界,这似乎就是读书人唯一的通天之路。而自己这“过目不忘”的天赋,在哥哥眼中,无疑是踏上这条路的无上利器。
李明沉默着,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他只是看着李朗眼中那燃烧的火焰,感受到一种无形的压力,沉甸甸地落在他尚且稚嫩的肩膀上。
日头渐渐西斜,将窗棂的影子拉得老长。前衙的方向隐约传来击鼓和呼喝的声音,那是升堂问案的信号,持续了约莫半个时辰才渐渐平息。又过了许久,一阵沉稳而略带疲惫的脚步声才由远及近。
门帘掀开,父亲李承宗走了进来。
他依旧穿着那身代表身份的青色官袍,只是此刻脱去了严肃的官帽,露出一丝不苟梳着的发髻。官袍的料子明显比李朗的细棉直裰要好上许多,但颜色已有些发暗,袍角和袖口处,几处不显眼的地方打着同样青色、却因浆洗次数不同而略有色差的细密补丁。他的面容带着明显的倦色,眉心刻着深深的川字纹,仿佛刚刚卸下千斤重担。但当他跨进门槛,目光触及靠在床头的李明时,那深锁的眉头立刻舒展了许多,疲惫的眼底也泛起一丝真切的暖意。
“明儿醒了?今日感觉如何?”李承宗的声音低沉而威严,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沉稳气场,但此刻刻意放柔了语调。
“爹。”李明小声唤道。面对这位父亲,他本能地感到一丝压力。
李承宗走到床边,目光如鹰隼般在李明脸上逡巡片刻,着重看了看他的眼神和唇色,才微微颔首:“嗯,气色确有好转,眼神也清明了些。很好。”他没有像王氏那样伸手抚慰,只是负手而立,身姿挺拔如松。
“老爷辛苦了。”王氏闻声也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个托盘,“刚熬好的银耳羹,您和孩子们都喝点润润。”
托盘上放着三只粗瓷小碗,里面盛着清澈的、点缀着几颗红枣和零星银耳的羹汤,散发着淡淡的甜香。
李承宗在桌边的主位坐下,王氏将一碗羹放在他面前。李朗也坐到了下首。春桃则连忙将另一碗端给李明。
李承宗拿起调羹,却没有立刻喝。他抬眼,目光缓缓扫过自己的长子李朗和幼子李明,最终落在李明脸上,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
“明儿身子见好,为父心甚慰。然学业一道,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朗儿在县学,当勤勉不辍,为诸生表率。明儿,”他的目光锁定李明,带着审视和期许,“你虽年幼,更当知光阴之贵。你大哥言你有过耳不忘之能,此乃天赐之福,亦是我李家之幸。”他顿了顿,语气愈发郑重,“然,切记不可恃才傲物,更不可因此懈怠!天赋如同璞玉,不经雕琢,终是顽石。待你痊愈,开蒙之事不可再耽搁。为父会亲自考校你的功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