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娲家建筑群深处的“朝露苑”静得能听见花瓣坠地的声音。
这座专为绘梨衣安排的独立院落,此刻却成了她眼中最华丽的囚笼。三米高的白墙爬满柔韧的常青藤,在午后阳光里投下细碎的光斑,也隔绝了外界所有的喧嚣与奔赴。
女孩站在墙根下,仰头望着那片遥不可及的天空,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塞得鼓鼓囊囊的旧背包,里面是她所有的“武器”——几件揉得皱巴巴的男式衬衫和外套,散发着属于路明非的、淡淡的洗涤剂和阳光混合的气息。她固执地认为,到了印度就可以换上这身衣服,那就是高明的伪装,那就可以到他的身边去了。
第一次尝试,她选中了藤蔓最茂密的一角,以为那是天然的阶梯。纤细的手指抓住粗糙的藤茎,赤着的脚蹬上冰凉湿润的砖缝。她憋着一口气,用力向上。
藤蔓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簌簌抖动,细小的叶片下雨般落下。她的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脚尖奋力寻找着下一个支点。墙太高了,力气流逝得太快。
手指一滑,整个人向后栽倒,重重摔在松软的草地上。尾椎骨的钝痛让她蜷缩起来,无声地倒吸着冷气,眼里瞬间漫上生理性的水雾。
她没哭出声,只是用力咬着下唇,把呜咽咽回去,默默爬起来,拍掉裙摆上的草屑和泥土,再次站到墙下。
第二次,她看准了墙边一棵歪脖子老桂树,虬结的枝桠斜斜伸向墙头。她手脚并用地攀上最低的树杈,粗糙的树皮摩擦着娇嫩的掌心和小腿,留下道道浅淡的红痕。
她像只笨拙的树袋熊,紧紧抱着树干,一点一点向上挪动。离墙头还有一臂之遥时,脚下踩着的细枝“咔嚓”一声断裂。失重感猛然袭来,她惊呼着跌落,这次摔得更狼狈,额头擦过树干,留下一道火辣辣的刮痕。她坐在地上,茫然地看着头顶那片枝叶分割的天空,金色的瞳孔里满是挫败和不解。
为什么哥哥可以跨越千山万水,她却连一堵墙都翻不过去?她低头,看着自己微微颤抖、沾满绿痕和尘土的双手——它们能轻易撕碎钢铁,却无法带她翻越这咫尺的屏障。没有言灵“审判”的毁灭力量,她只是一个笨拙得令人心碎的女孩。
第三次,第四次……每一次尝试都换来一次更狼狈的跌落。精心梳理的暗红色长发散乱了,发间插着的小黄鸭发卡也歪到了一边。
昂贵的丝质小裙子被勾破了好几处,膝盖和手肘磕碰得青紫一片。白皙的脸颊蹭上了泥土,像只不慎闯入人类庭院、把自己弄得脏兮兮的小猫。可她依旧固执地、沉默地爬起,一次又一次。
阳光偏移,将她小小的、不断失败又不断尝试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她不再选择藤蔓或树枝,而是徒手抠着砖缝,用最原始、最笨拙的方式向上攀爬。
指甲边缘翻裂,渗出细微的血丝,混合着墙灰,染红了指尖。每一次滑落,她都会在原地停顿片刻,胸口剧烈起伏,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一种深切的无力感——无法去到爱人身边的无力。
她望着高墙,眼神空洞了一瞬,随即又被更深的执拗点燃。她甚至没有试图去走大门。
她知道那里站着女娲家安排的守卫,那些沉默而恭敬的人会温和但坚决地拦住她,用礼貌的话语将她送回这个精致的牢笼。她不要被拦住,她要去印度,要去路明非身边!
补天阁深处,“天机室”的幽蓝冷光被切换成了另一幅实时画面——朝露苑的监控视角。巨大的屏幕上,绘梨衣一次次攀爬、跌落、再攀爬的身影纤毫毕现。每一次摔倒的闷响仿佛都透过无形的线路,重重砸在室内每一个人的心上。
会议桌旁,空气凝固得如同铅块。
昂热校长端坐首位,手中价值不菲的骨瓷茶杯已被无意识捏碎,滚烫的茶水混着几缕血丝顺着指缝滴落,在名贵的紫檀木桌面上洇开深色的痕迹。他镜片后的目光死死锁住屏幕中那个倔强又无助的身影,嘴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下颌线绷紧如刀锋。
施耐德教授面具下的呼吸声沉重而急促,像一台濒临过载的破风箱。
古德里安教授早已摘下了眼镜,用手帕用力擦拭着眼角,肩膀微微抽动。
曼施坦因教授脸色铁青,手指神经质地敲击着桌面,发出单调而压抑的“笃笃”声。
路麟城和乔薇尼并肩坐在稍远的位置。乔薇尼的泪水早已决堤,她死死捂住自己的嘴,身体因为压抑哭泣而剧烈颤抖,指甲深深陷入丈夫的手臂。
路麟城紧紧搂着她的肩膀,这位素来沉稳的学者,此刻眼圈通红,牙关紧咬,目光死死钉在儿媳妇绘梨衣青紫的膝盖上,仿佛那些伤痕烙在了他自己的心上。他一遍遍无声地翕动着嘴唇,像是在安抚妻子,又像是在说服自己:“不能…不能去…明非会疯的…”
上杉越站在乔薇尼身后不远,如同一尊沉默的雕塑。这位昔日的影皇,绘梨衣的亲生父亲,脸上的肌肉因极力克制而微微抽搐。
他的目光追随着女儿每一次跌倒,每一次爬起,那眼神混杂着剜心剔肺的心痛和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
当乔薇尼终于按捺不住,猛地要站起身冲出去时,上杉越的大手如同铁钳般按在了她的肩膀上。力道之大,让乔薇尼瞬间动弹不得。
“亲家母!”上杉越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重,“让她摔!让她痛!”
乔薇尼猛地回头,泪眼婆娑中带着难以置信的愤怒:“越先生!那是绘梨衣!她在流血!”
“我知道!”上杉越的声音陡然拔高,又强行压下,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正因为她是绘梨衣!是明非豁出命去也要护在掌心的女孩!你我现在过去,是能止住她皮肉上的血,能擦掉她脸上的泥,可然后呢?心火不灭,她还会找下一棵树,下一堵墙!直到她真的爬出去,直到她踏上那片该死的、要命的土地!”
他的目光扫过屏幕上绘梨衣又一次徒劳的攀爬,眼中痛色更浓:“明非现在在干什么?他在新德里,在敌人心脏里跳舞!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他的神经绷得比琴弦还紧,容不得半点分心!如果…如果绘梨衣真的出现在那里,哪怕只是蹭破一点皮…你想想明非会怎样?那个把绘梨衣看得比整个宇宙都重的小子,他会怎么做?”
上杉越的声音如同淬了冰的刀锋,一字一句凿进每个人的心里:“他会立刻抛下所有计划,所有责任,那几十亿人的死活!他会不顾一切地冲到绘梨衣身边!什么方舟计划,什么幕后黑手,什么灭世危机,在他眼里,都会变成狗屁!只要绘梨衣掉一根头发,整个世界在他面前燃烧殆尽,他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他会彻底变成只属于绘梨衣一个人的‘怪物’!”
他环视着被痛苦和挣扎淹没的众人,语气带着一种深沉的疲惫和不容置疑:“所以,让她摔!让她知道痛!让她明白这堵墙她翻不过去!这是为了她好,更是为了明非,为了外面那几十亿…还有一线生机的生灵!”他的话语像沉重的鼓槌,敲打在每个人心头最脆弱的弦上。
乔薇尼身体一软,瘫倒在路麟城怀里,压抑的哭声终于破碎地溢出。路麟城紧紧抱着妻子,看向屏幕的眼神,只剩下无力的悲怆和身为父亲却无法靠近女儿的巨大煎熬。昂热闭上眼,破碎的茶杯碎片深深刺入掌心,鲜血无声滴落。施耐德面罩下的呼吸,沉重得如同垂死挣扎,尽管他不再需要呼吸机。
夕阳熔金,将朝露苑的白墙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却无法驱散绘梨衣身上的寒意和疲惫。
无数次的尝试耗尽了她的体力,汗水浸湿了额发,黏在脸颊的擦伤上,带来丝丝刺痛。膝盖和手肘火辣辣地疼,掌心被粗糙的墙面磨破了皮,渗着血丝,混合着泥土,一片狼藉。
她终于停了下来,不是放弃,而是连抬起手臂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她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到柔软的草地上,蜷缩起身体,像一只受伤后独自舔舐伤口的小兽。
巨大的无力感和委屈如同冰冷的潮水,终于冲垮了强撑的堤坝。她不再试图攀爬,只是抱着膝盖,将脸深深埋进臂弯里,瘦弱的肩膀开始无法抑制地、无声地剧烈抽动起来。
没有嚎啕大哭,只有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抽泣声,像受伤的小猫在呜咽。眼泪汹涌而出,迅速浸湿了手臂上薄薄的衣料,混合着脸上的尘土,留下几道狼狈的泥痕。
哭了一会儿,她像是想起了什么,急切地拉开一直紧紧抱在怀里的旧背包。小心翼翼地,从背包最深处,掏出了三只小小的、颜色鲜艳的塑料小黄鸭。
她将它们捧在手心,如同捧着稀世珍宝。指尖带着细微的颤抖,轻轻抚摸着它们光滑的、带着沐浴香气的塑料身体。
第一只,是普通的明黄色小鸭,圆滚滚的,憨态可掬。她把它托到眼前,用带着浓重鼻音、几乎破碎的气声,对着它低低地说:“明非…” 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地。这是她的路明非。
第二只,被涂上了不协调的、歪歪扭扭的黑色“西装”。那是她用防水笔,一点一点,极其笨拙又无比认真地画上去的。黑色的“领结”,黑色的“西装下摆”。她看着这只“西装鸭”,抽泣得更厉害了,眼泪大颗大颗砸在鸭子的塑料脑袋上:“…明泽……” 这是她心里那个总在关键时刻出现、有点坏又有很好的小魔鬼弟弟。
最后一只,是一只戴着粉色蝴蝶结的小鸭子。她把它紧紧贴在自己满是泪痕的脸颊上,冰凉的塑料触感让她微微一颤。她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被泪水濡湿,粘成一簇一簇。“…绘梨衣…” 她对着这只代表自己的小鸭子,喃喃低语,声音里是无尽的委屈、思念和浓得化不开的孤独。
这三只小黄鸭,是她小小的世界里,最重要的三个人。是她笨拙地想要带往印度、带去路明非身边的全部勇气和念想。
她蜷缩在墙角,夕阳的金辉勾勒出她单薄颤抖的轮廓。她将三只小鸭子紧紧拢在胸口,仿佛那是她与冰冷世界之间唯一的温暖屏障。压抑的抽泣声断断续续,在空旷安静的院落里显得格外清晰而心碎。泪水无声滑落,滴在黄色的塑料鸭身上,溅开微小的水花。
就在那滴眼泪即将落到“西装鸭”小小的黑色领结上时,绘梨衣身边的光线毫无征兆地发生了奇异的扭曲。空气像是被投入石子的水面,荡漾开一圈圈肉眼可见的涟漪。光线在那里弯折、汇聚,仿佛空间本身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折叠。
下一瞬间,一个穿着剪裁完美、纤尘不染的纯黑色手工西装的少年,毫无烟火气地从那片扭曲的光影中一步踏出,稳稳地站在了草地上,站在了蜷缩哭泣的绘梨衣面前。
正是路明泽。
他那张与路明非有七八分相似、却更显精致妖异的脸上,此刻没有任何惯常的戏谑、邪气或玩世不恭。那双熔金色的眼眸深处,翻涌着足以冻结时空的冰冷风暴,以及风暴中心,一丝被强行压制的、近乎暴戾的心疼。
他出现的刹那,整个朝露苑的时间流速仿佛都凝滞了一瞬。风停了,树叶停止了摇曳,连绘梨衣压抑的抽泣声都像被按下了暂停键。
路明泽的目光,首先落在绘梨衣紧紧护在胸口的那三只小黄鸭上。当看到那只被笨拙画上黑色“西装”的鸭子时,他那双仿佛能洞穿一切虚妄的金色瞳孔,极其细微地收缩了一下。
一股难以言喻的、陌生的酸涩感,如同细小的冰针,猝不及防地狠狠刺穿了他那颗被视为恶魔之心的深处。原来…在这个傻姑娘笨拙的认知里,也有他路明泽的一席之地?而且,还是穿着“西装”的?
这微不足道却无比真实的认知,带来的冲击竟比直面奥丁的昆古尼尔还要猛烈。他眼底的冰冷风暴似乎出现了一丝裂痕。
“嫂子。”路明泽开口,声音是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轻柔,带着一种奇异的、抚平人心的力量,瞬间打破了那诡异的凝滞感。他微微弯下腰,动作自然而流畅,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稳和不容拒绝的温柔,向绘梨衣伸出手。
绘梨衣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和身影惊得猛然抬头。泪眼朦胧中,她看清了来人。是明泽!是明非的弟弟!巨大的委屈和见到“亲人”的依赖感瞬间爆发,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带着哭腔,向他伸出满是泥土和擦伤、还紧紧攥着三只小鸭子的手。
路明泽没有一丝嫌弃,稳稳地握住了她冰凉而脏污的小手,另一只手则极其自然地、小心翼翼地穿过她的膝弯。他的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捧起一件稀世易碎的水晶艺术品,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感。
绘梨衣只觉得身体一轻,整个人就被路明泽稳稳地横抱了起来。他身上清冽干净的、如同初雪后松林般的气息瞬间包裹了她,驱散了草地的湿冷和尘土味。那是一种令人安心的、属于“家人”的味道。
路明泽抱着她,走到院落中央那棵老桂树旁,在一块平整光滑、落满柔软桂花瓣的青石上坐下。他调整了一下姿势,让绘梨衣能舒服地靠在他怀里,像兄长安抚受惊的幼妹。
“哥哥让我来的。”路明泽低头看着怀里依旧在无声流泪的女孩,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轻易地穿透了她心中的迷雾和委屈,“他知道你会想他,会担心他。”
绘梨衣的抽泣停顿了一下,抬起婆娑的泪眼,急切地望着路明泽,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完整的声音,只能用眼神表达着强烈的询问:明非…他好吗?危险吗?
路明泽读懂了她的眼神,熔金的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复杂的光,快得让人无法捕捉。他轻轻点头,语气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肯定:“他很好。比我们想象得还要…强大。” 他刻意避开了“危险”这个词,转而强调着路明非的成长,“他现在做的事情很重要,嫂子。他在保护很多人,很多像你一样,需要被保护的人。” 他顿了顿,声音更柔了几分,“所以,他让我告诉你,乖乖在家等他。哪里也不要去,好不好?”
绘梨衣眼中的急切和担忧并未完全散去,但路明泽话语里传达出的“路明非在保护别人”、“路明非很强大”、“路明非让你等他”的信息,像是一股温热的暖流,稍稍安抚了她焦灼的心。她低下头,看着手里那三只小鸭子,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轻轻颤动着。
路明泽看着她这副模样,心中那根被触动的心弦再次被狠狠拨动。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情绪,变魔术般地从自己考究的西装内袋里,掏出了一个毛茸茸的东西。
那是一只做工极其精致、憨态可掬的小熊猫玩偶。只有巴掌大小,圆滚滚的身体覆盖着蓬松柔软的、红褐与白色相间的绒毛,乌溜溜的玻璃眼珠仿佛会说话,四肢和尾巴都软乎乎的。
小熊猫的脖子上,还系着一个用暗金色丝线编织成的、繁复而神秘的中国结,结的中心,镶嵌着一颗米粒大小、却流转着温润内敛光华的乳白色珠子。
“喏,”路明泽将小熊猫轻轻放进绘梨衣空着的左手里,让她能同时抱着三只小鸭子和这只新来的小熊猫,“哥哥让我带给你的。他说,让它替他陪着你,看着你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乖乖等他回来。”
绘梨衣的注意力瞬间被这只突然出现的、毛茸茸暖乎乎的小家伙吸引了。她下意识地收拢手指,感受着那柔软蓬松的触感,冰凉的手指渐渐被玩偶的暖意焐热。她低头看看怀里的小熊猫,又看看右手里的三只小鸭子,尤其是那只“西装鸭”,再抬头看看路鸣泽近在咫尺的、带着温柔笑意的脸(尽管那笑意深处依旧有风暴在酝酿),一种被关心、被爱护的温暖感觉,终于缓缓驱散了部分孤独和委屈。
她将小熊猫抱得更紧了些,把小脸埋在小熊猫蓬松温暖的头顶绒毛里,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能从中汲取到远在印度的路明非的气息。
她轻轻点了点头,虽然眼中还有不舍和担忧,但那份不顾一切要翻墙出去的冲动,似乎被这只小小的、温暖的玩偶暂时抚平了。她终于安静下来,像一只找到了安全港湾的小船,依偎在路明泽怀里,紧紧抱着她的“家人”们——三只小鸭,一只小熊猫。
路明泽抱着安静下来的绘梨衣,目光落在她怀里那只被画上歪歪扭扭黑色西装的鸭子身上,又低头看了看怀中女孩沉睡般恬静的侧脸和她手中那只系着中国结的小熊猫。他眼中最后一丝刻意维持的温柔假面彻底碎裂,只剩下一种近乎实质的冰冷风暴在熔金色的瞳孔里疯狂旋转、压缩。
他轻轻地将绘梨衣从怀中放下,让她靠坐在柔软的桂树根旁,小熊猫和三只小鸭子安稳地放在她并拢的膝盖上。动作依旧轻柔,仿佛生怕惊扰了她短暂的平静。然而,当他直起身,转身面向通往补天阁的那扇月亮门时,周身的气息瞬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剧变!
如果说前一秒他还是温柔安抚妹妹的兄长,那么此刻,他就是从地狱深渊踏出的、执掌毁灭权柄的君王!
空气在他身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无形的威压如同亿万顷海水轰然倾泻,瞬间笼罩了整个朝露苑,并且以恐怖的速度向外蔓延!那些柔韧的藤蔓瞬间僵直,青翠的叶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蒙上一层灰败的寒霜。
温暖和煦的夕阳仿佛被无形的力量隔绝在外,院落里的光线骤然变得冰冷而惨白。地面细小的沙砾和草屑无风自动,悬浮起来,围绕着路鸣泽缓缓旋转,形成一个压抑到令人窒息的气场旋涡。
他一步踏出,脚下坚硬如铁的青石板无声无息地化为齑粉,留下一个边缘光滑如镜的脚印。
下一步,人已消失在原地。没有光影扭曲,没有空间波动,就那么突兀地、蛮横地,直接出现在灯火通明却死寂如坟的补天阁会议室中央!
路明泽的身影如同从最浓稠的阴影中直接凝聚而出,带着碾碎时空的威压,骤然降临在会议室中央那巨大的全息投影台上方。投影屏上,绘梨衣蜷缩在桂树下抱着玩偶的画面瞬间被干扰得一片雪花,发出刺耳的电流噪音。
“砰!”
一声沉闷如雷的巨响炸开!路明泽甚至没有多余的动作,仅仅是周身散发出的恐怖气息,就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会议室那张象征着秘党最高权力的、坚固无比的红木长桌上!坚硬的紫檀木桌面,以他立足点为中心,蛛网般的裂纹疯狂蔓延开来,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咔”声,最终轰然塌陷出一个巨大的不规则凹坑!木屑混合着文件碎片四散飞溅!
会议室内,时间仿佛被冻结了。空气粘稠得如同水银,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针扎般的刺痛。所有人——无论是昂热、施耐德这样的资深屠龙者,还是路麟城、乔薇尼这样的学者,甚至是以皇血着称的上杉越——都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冰冷彻骨的大手狠狠攥住,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凝固、倒流!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面对绝对上位存在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上每个人的脊椎,让他们僵在原地,动弹不得,连指尖都无法移动分毫!
路明泽悬浮在破碎的桌面之上,微微歪着头,那双熔金色的瞳孔里没有丝毫人类的温度,只有一片毁灭的星云在缓慢旋转,冰冷地扫视着下方一张张或震惊、或恐惧、或痛苦的脸庞。他的目光,首先如同两道冰冷的探照灯,锁定了乔薇尼脸上未干的泪痕,又缓缓移到路麟城紧握的、指节发白的拳头。
“哭得真好看啊,真是一位好婆婆?” 路明泽开口了,声音不再是朝露苑里的轻柔,而是变成了一种带着金属摩擦质感的、冰冷而尖刻的嘲讽,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棱,狠狠扎进听者的耳膜,“眼泪是流给谁看的?流给我那傻乎乎的嫂子看?还是流给你们自己看,好证明你们的心有多痛?”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极致邪异的弧度,眼中金光爆闪,“看着她摔,看着她流血,看着她哭得像个被全世界抛弃的孩子…你们的心,是不是也跟着碎了一地?然后呢?用这满地的心碎,来证明你们的选择多么‘伟大’,多么‘顾全大局’?哈!”
那声短促的、充满无尽讥诮的“哈”,像一记无形的耳光,抽在乔薇尼脸上,让她本就苍白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身体摇摇欲坠。
路明泽的目光倏地转向上山越,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咆哮的质问:“还有你!上杉家主!不是号称皇血无双、守护家族吗?!你的女儿!在你眼皮底下把自己摔得满身是伤!你的刀呢?砍不了敌人,连一堵破墙都砍不动了吗?!废物!”
上杉越霍然抬头,熔金的龙瞳中爆发出骇人的怒意和屈辱,皇血的威压本能地想要抵抗,但在路明泽那如同天倾般的威势下,他的反抗如同萤火之于皓月,瞬间被压制得抬不起头来,只能死死咬住牙关,鲜血从嘴角渗出。
最后,路明泽的目光,如同两柄烧红的烙铁,缓缓地、带着千钧之重的压力,落在了会议桌尽头,那个始终沉默的身影上——希尔伯特·让·昂热。
老人依旧坐得笔直,破碎茶杯的瓷片深深嵌入手掌,鲜血顺着桌沿滴落,但他脸上的神情却是一种近乎悲怆的平静。他迎上路鸣泽冰冷刺骨的目光,没有躲闪,没有辩解,镜片后的眼眸深邃如古井,承载着百年的沉重与无奈。
路明泽脸上的邪异嘲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冰冷和漠然,仿佛在审视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他悬浮在半空,微微俯视着昂热,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灵魂深处,带着一种宣判般的冷酷:
“最可笑的,是你,希尔伯特·让·昂热。”
他的话语如同冰锥,缓慢而残忍地刺入:
“一百多岁了,活成精了?算无遗策了?为了你那‘大局’,为了你那‘人类未来’,眼睁睁看着一个把你当长辈、全心全意信赖着你的女孩,在你眼皮底下无助地攀爬、摔打、哭泣?”
路明泽的嘴角扯出一个毫无温度、冰冷彻骨的弧度,那是一种比最恶毒的诅咒更令人心寒的笑意:
“你这一百多年,活到狗身上去了吗?”
“用别人的心碎,铺就你通往‘胜利’的阶梯?踩着最纯净的眼泪和鲜血,去守护你所谓的‘世界’?昂热…你的心,是不是早就和你的血一起,冷掉了?烂透了?”
“告诉我,” 路明泽的声音陡然变得无比轻柔,如同情人间的低语,却蕴含着冻结时空的恐怖杀意,“你守护的这个‘世界’,配得上我嫂子流下的任何一滴眼泪吗?”
“看着她的眼泪,看着她的血,看着她的绝望…你的‘大局’,还稳得住吗?你的‘计划’,还那么完美无缺吗?!”
字字诛心!句句泣血!
昂热挺直的脊背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镜片后那双历经沧桑、看透生死的眼眸深处,终于裂开了一道深深的缝隙。那缝隙里,是百年孤独也无法填满的、巨大的空洞和一种近乎自我毁灭的疲惫。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闭上了眼睛,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勉强维持住坐姿。紧握的拳头无力地松开,任由掌心的鲜血滴落在地毯上,晕开一朵朵暗红的花。他没有反驳,也无法反驳。
路明泽的每一句话,都像最锋利的刀,精准地剖开了他内心最深处、连自己都不敢直视的阴暗角落——为了“大局”,牺牲个体,哪怕那个个体是他视若子侄的路明非最珍视的人。这份沉重的代价,压得他喘不过气。
整个会议室陷入一片死寂。只有路明泽身上散发出的、如同实质的冰冷威压,在无声地咆哮,碾压着每个人的神经。上杉越双目赤红,牙关紧咬,鲜血从紧握的拳缝中渗出。施耐德面罩下的呼吸如同破风箱,金属的冰冷也抵不过此刻内心的冰寒。路麟城紧紧搂着几乎昏厥的乔薇尼,脸色灰败。古德里安教授老泪纵横,曼施坦因面如死灰。羞愧和愤怒让他们几乎燃烧起来。
路明泽悬浮在破碎的会议桌上空,如同审判之神,冰冷的目光扫过下方所有在他威压下抬不起头的人,最终定格在昂热闭目沉默的脸上。他缓缓抬起右手,那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此刻仿佛蕴含着毁灭星辰的力量。
“都给我听清楚,” 路明泽的声音不高,却如同最严酷的极地寒风,瞬间冻结了会议室每一寸空间,每一个音节都清晰地烙印在所有人的灵魂深处,“我嫂子绘梨衣,在女娲家,掉一根头发…”
他微微一顿,熔金的瞳孔中毁灭的星云疯狂旋转,嘴角勾起一个毫无人类情感的、极致冰冷的弧度:
“我先拿各位的头盖骨当洒红节的彩粉罐!”
“我哥在印度救下多少人…”
“我就原样杀多少人!”
“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用你们的血,用他们的命,给我嫂子的头发…陪葬!”
话音落下的瞬间,路鸣泽抬起的右手猛地向下一压!
“轰——!!!”
一股无法形容、无法抗拒的恐怖力量骤然降临!不是物理冲击,而是直接作用于精神层面!会议室内所有人,无论实力高低、身份贵贱,都感觉自己的头颅像是被无形的万吨巨锤狠狠砸中!
“呃啊!”
“噗!”
闷哼声、吐血声同时响起!除了昂热依旧死死闭目硬撑(但七窍已同时渗出血丝),施耐德面罩下喷出血雾,上杉越身体剧震嘴角溢血,路麟城、乔薇尼、古德里安等人更是直接眼前一黑,意识陷入短暂的空白,萎顿在地!
精神冲击!无差别的、碾压性的精神冲击!这是路鸣泽暴怒之下最直接的警告和惩罚!他不需要动手,仅仅是一个意念的宣泄,就足以让在座的所有“强者”瞬间失去反抗能力!
做完这一切,路鸣泽看也不看下方东倒西歪、狼狈不堪的众人,仿佛只是随手碾死了几只聒噪的虫子。他熔金色的眼眸中风暴稍歇,但那冰冷的核心却更加凝练。
他最后瞥了一眼投影屏上那个抱着玩偶、靠在桂树下终于安静下来的小小身影,眼中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心疼、无奈、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那只“西装鸭”勾起的异样暖流。
下一秒,他的身影如同出现时一样突兀,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原地。只留下那冰冷刺骨、带着血腥味的威胁,如同最沉重的枷锁,死死禁锢在会议室内每一个人的心头,以及那破碎的长桌、满地的狼藉和东倒西歪、心神受创的众人。
那株古老的桂树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心中的风暴,在路鸣泽消失的刹那,无风自动,满树金黄的桂花如同被无形之手摇落,纷纷扬扬,洒下一场温柔而哀伤的雨,轻柔地覆盖在绘梨衣身上,覆盖在她怀里的小鸭子和小熊猫身上。
路鸣泽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朝露苑那株老桂树下,如同融入树影的一部分。他熔金的眼眸深处,先前肆虐的风暴已经平息,沉淀为一片冰冷幽邃的寒潭。他低头凝视着蜷缩在青石上、抱着玩偶沉沉睡去的绘梨衣。
夕阳的金辉穿过稀疏的枝叶,在她沾着泥痕和泪痕的脸颊上投下温暖的光斑,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小扇子般的阴影,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脆弱和恬静。
不能再有下一次了。路鸣泽无声地宣告。他缓缓抬起右手,五指张开,掌心向下,对准了整个朝露苑。没有吟唱,没有言灵的低吼,只有一种绝对意志的无声凝聚。
嗡——
空气发出低沉而宏大的共鸣,仿佛古老的梵钟在灵魂深处敲响。以路鸣泽的掌心为中心,一圈肉眼可见的、淡金色的涟漪骤然扩散开来,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涟漪所过之处,空间发生了奇异的扭曲和固化。
首先是环绕院落的四面高墙。原本爬满藤蔓的灰白墙面,瞬间变得如同最纯净的水晶般剔透,却又坚固得超越了物理法则的极限。藤蔓依旧翠绿,却仿佛被凝固在了永恒的瞬间,叶片上的脉络都清晰可见。
阳光透过这水晶般的墙壁,折射出绚烂迷离的光晕,将整个院落笼罩在一片梦幻的光彩之中。墙不再是阻隔视线的屏障,而成了隔绝内外、坚不可摧的绝对壁垒。
紧接着,是地面。茵茵绿草和铺陈的鹅卵石小径,如同被赋予了生命,流淌起柔和的、水波般的淡金色光纹。光纹在地面缓缓流淌、交织,最终形成一个庞大而繁复的炼金矩阵,其核心符文古老而神圣,蕴含着“守护”、“隔绝”、“净化”的至高法则。站在上面,能感受到一股温和却沛然的力量从脚底涌入,抚平一切焦躁和不安。
最后,是头顶的天空。无数细碎的光点凭空浮现,如同夏夜被惊扰的萤火虫群。它们迅速汇聚、凝结,化作一片片半透明的、流转着七彩光华的樱花花瓣。
这些花瓣并非实物,而是纯粹能量与规则的具现,它们无声地飘落,却并未触及地面,而是在离地数米的空中形成了一层流转不息、美轮美奂的穹顶。
阳光透过这樱花穹顶,洒下温暖而柔和的光芒,隔绝了外界一切的窥探、噪音和恶意。整个朝露苑,仿佛被一个巨大的、发光的、流动的樱花琥珀温柔地包裹其中,静谧而永恒。
做完这一切,路鸣泽才放下手,目光再次落在绘梨衣身上。看着她在绝对安全的结界中,抱着那只系着中国结的小熊猫,睡得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他眼中最后一丝戾气也终于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守护意志。
他最后看了一眼这片被自己亲手打造成世上最坚固摇篮的院落,身影如同水墨般淡去,彻底消失在飘落的、永不凋零的樱花光雨之中。只留下那句如同诅咒又如同誓言的话语,在女娲家的每一个角落,在每一个知情者的灵魂深处,冰冷地回荡:
“掉一根头发…杀多少人…”
朝露苑内,樱花流转,光华璀璨,绘梨衣在睡梦中无意识地蹭了蹭怀里小熊猫柔软的绒毛,嘴角微微弯起,仿佛梦见了远方的路明非。而墙外的世界,风暴正在汇聚,方舟已然启航,驶向那被血色狂欢笼罩的未知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