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小樽的蛇岐八家分部,不久前传来了一则信息,一名混血种,使用了言灵·王权。
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沉入日本海墨蓝色的深渊,小樽运河两岸的煤气灯次第亮起,暖黄的光晕在渐浓的夜色中晕开,倒映在平静如镜的水面上。
路明非趴在运河边仓库改建的旅馆窗台上,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凉的玻璃。
楼下游客的谈笑、相机快门的轻响、运河游船引擎的嗡鸣,这些属于人间的烟火声,此刻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
绘梨衣悄悄走过来,柔软的手指轻轻戳了戳路明非的手臂,递过她的速写本。
洁白的纸页上,用稚拙却传神的线条勾勒着一个站在礁石上的背影。
那人面对着汹涌的大海,衣袂被海风鼓荡,画纸下方写着一行小字:“明非,他很难过。”
路明非的心像是被那行小字轻轻揪了一下。他接过本子,目光长久地停留在那个孤独的背影上。“嗯,”他低声回应,声音有些发涩,“感觉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共鸣在他胸腔里震荡,那不是敌意,而是一种深沉的、跨越了时空的哀伤与孤寂,如同沉船遗留在深海中的回响。这感觉如此清晰,甚至压过了源自身边绘梨衣的温暖。
在他意识的幽深角落里,一个带着戏谑与冰冷的声音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清晰地响起:“哥哥,那米粒在发光呢。白色的……老朋友,看来过得不怎么样嘛。”路鸣泽的虚影懒洋洋地靠在不存在的椅背上,黄金瞳在黑暗中灼灼发亮,“他藏得很好,但也藏得很累。万年的囚徒,就算放风,也带着镣铐的味道。”
路明非没有回应脑海中的声音,只是将绘梨衣搂得更紧了些。少女温顺地靠在他怀里,像一只寻求庇护的小兽,暗红色的发丝蹭着他的下巴。窗外的灯火倒映在她清澈的眼眸里,也映照着路明非眼中同样复杂的情绪——困惑、忧虑,以及一丝难以察觉的,为那个强大而悲哀的存在所生出的莫名悲悯。
同一片暮色,笼罩着小樽市郊的住吉神社。喧嚣被层层叠叠的古树隔绝在外,只余下风吹过林梢的低语和偶尔响起的清脆摇铃声,白川龙介几经周转终究返回到了这里,并且他还创造了一个新的尼伯龙根,用于安顿龙族遗民。
白川龙介独自站在手水舍前,清澈的流水从竹筒中汩汩注入石槽。他机械地完成了洗手、漱口的净化仪式,动作精准得如同演练过千万遍,但眼神却空茫地落在主殿那鲜艳的朱红色上,仿佛穿透了厚重的油漆和木料,凝视着某个早已消失在时间长河中的原点,他今天难得的换上了一身纯白的衣物。
神社后方,被注连绳封锁的奥宫区域,静得能听到落叶坠地的声音。白王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古朴的神社门前,指尖拂过冰冷粗糙的木柱。
他闭上眼,强大的精神领域如同无形的涟漪,以神社为核心,迅速而细致地扫描着每一寸土地、每一块岩石、每一丝能量流动。空气中,肉眼不可见的古老结界符文如同沉睡的萤火虫,在他精神力的触碰下,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随即又归于沉寂。
这并非修复,更像是在一个废弃的旧地址上,留下一个只有特定存在才能感知到的、指向新坐标的“路标”。完成这一切,他转身,目光投向山下小樽城区那片温暖的灯火海洋,黄金瞳在暮色中明灭不定,最终归于一片深沉的平静。
路明非,绘梨衣带着侦查到的消息,返回了蛇岐八家。
“如果不是老越的私生子,”副校长的声音,打破了短暂的死寂。他停顿了一下,吐出那个令人心悸的名字,“符合龙王特征,尤其……是白王。”
“白王……”诺诺倒吸一口冷气,下意识抓住了旁边凯撒的手臂,“他真的……像个普通人一样藏在城市里?”这个想法本身就带着一种荒诞的惊悚感。
凯撒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冰蓝色的眼眸中闪烁着猎手般的光芒:“最高明的隐藏,就是融入。他选择小樽……那里安静,古老,游客虽多,但流动性大,便于隐藏和观察。”
路明非,缓缓摇头,他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我觉得他还有别的目的……”
清晨的小樽运河薄雾弥漫,水汽与清冽的空气混合,带着咸涩的海的味道。白川龙介沿着运河边的石板路慢跑,呼吸平稳悠长。他穿着简单的纯白运动服,额发被汗水微微濡湿,看起来就像一个自律的大学生晨练者。然而,他那双看似随意扫过周围景物的眼睛深处,锐利如鹰隼的目光正穿透薄雾,捕捉着每一个细微的异常。
拐角处,两个穿着花哨衬衫、看似游客的男人正在摆弄相机,镜头却几次微妙地扫过他跑过的路线。街对面咖啡馆的露天座位上,一个看报纸的男人,报纸边缘下,手指在微型通讯器上快速敲击。空气中,几缕微弱却异常稳定的精神波动,如同投入水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虽然隐蔽,却逃不过龙王级别的感知。
“蛇岐八家……”龙介心中默念,步伐节奏没有丝毫改变,甚至嘴角还维持着那种温和无害的弧度,但眼底深处,一丝冰冷的金芒稍纵即逝。
他拐入一条游客稀少的小巷,在一个卖手工艺品的摊位前停下,拿起一个粗糙的玻璃浮子,指尖在冰冷的玻璃表面摩挲,精神触角却如同蛛网般无声蔓延开去,瞬间锁定了那几个跟踪者的精确位置和精神烙印。“效率不低。这么快就嗅到味道了么?”
他放下浮子,对摊主老太太礼貌地笑了笑,转身继续慢跑。跑动中,他拿出手机,屏幕亮起,显示着一条来自“晴子”的未读信息:“白川先生,很高兴你旅行回来了,今天天气真好!中午有空一起去吃海鲜吗?我知道市场新来了一批超棒的扇贝!(????)”
指尖悬在屏幕上方,龙介的目光在那串充满活力的字符上停留了两秒。少女明媚的笑脸仿佛透过文字浮现在眼前。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掠过他古井无波的心湖。他垂下眼睑,迅速而简略地回复:“抱歉,晴子,临时有事。祝安好。”点击发送,动作干净利落,没有一丝犹豫。
他加速跑出小巷,身影融入运河边逐渐增多的游客人流,几个轻盈的转折,便如同水滴汇入大海,彻底消失在那些专业追踪者的视野和精神感知范围之外。
源氏重工战略室,巨大的屏幕上,代表着“白川龙介”手机信号的红点骤然熄灭。同时,几个追踪小队几乎同时传回急促的呼叫。
“目标丢失!重复,目标在运河区d3小巷口失去踪迹!”
“视觉跟丢!目标消失在人群!”
“精神印记……被抹除了!好强的反追踪意识!”
楚子航站在大屏幕前,眉头紧锁:“反应迅速,手段专业。他发现了我们,并且立刻切断了所有常规追踪途径。”他调出小巷附近的监控录像,画面中,那个穿着灰色运动服的身影在几个关键节点巧妙地利用人群和建筑遮挡,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家伙滑溜得像条深海鳗鱼!”芬格尔啃着新拆包的薯片嘟囔,“他知道我们在找他,而且……看起来不太想跟我们玩捉迷藏。”
“他屏蔽了信号,但离不开小樽。”源稚生语气笃定,手指在控制台上敲击,调出小樽市的交通枢纽实时监控和出入记录,“所有机场、车站、码头,包括主要公路出口,都已布控。除非他能隐形或者飞走,否则必然还在小樽范围内。重点,还是住吉神社。他最后消失的区域离那里不远,之前的能量波动也指向那里。”
“他还是那么喜欢神社。”路明非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笃定。他身旁的绘梨衣用力地点了点头,在本子上画了一个小小的神社图案,又在旁边画了一个代表龙介的简笔小人,小人身上画了几道波浪线,旁边写着:“难过,要回去。”她的感知纯粹而直接,清晰地捕捉到了白王与那座古老神社之间某种深沉的情感联结。
“那就守株待兔。”凯撒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领,冰蓝色的眼眸中战意升腾,“在神社布下天罗地网。这次,别让他再溜了。”
“一边布置,一边看看他打算做什么。”路明非,他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脚下繁忙的东京。夕阳的余晖将城市镀上一层暗金。他缓缓抬起手,轻轻按在自己的胸口。那里,仿佛有另一个冰冷而强大的意志在苏醒,与远方小樽传来的、属于白王的孤寂与沉重隐隐呼应。
“路鸣泽……”他在心中默念,“这一局,开始了。”
无形的网,在暮色四合中,悄然撒向那座安静的海滨小城,笼罩住那座古老的神社,也笼罩向那位试图在人间烟火中寻找一丝慰藉的白色皇帝。
黄昏的住吉神社,香客早已散去。最后一抹夕阳的余晖斜斜地穿过高大的鸟居,将朱红色的木柱拉出长长的影子,投射在布满青苔的石阶上,如同通往幽冥的界碑。肃穆的寂静笼罩着这片区域,只有风吹过古树发出的沙沙声,以及偶尔几声归巢倦鸟的啼鸣,更添几分空旷与寂寥。
白川龙介的身影出现在石阶的尽头。他换上了一身质地精良的纯白休闲装,步伐沉稳,与周围的环境奇异地融为一体,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疏离感。他没有走向主殿,目光径直投向后方被注连绳封锁、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幽深的奥宫区域。空气中,残留着极其微弱、常人根本无法感知的痕迹——那是数小时前,蛇岐八家精英们来过的痕迹,这其中还布置了些监控设备。在他龙王级别的感知下,这些精心布置如同黑暗中的萤火虫般清晰可见。
“守株待兔?”白王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嘲讽的弧度,“人类,总是如此……执着于徒劳的挣扎。”他的声音很低,如同自言自语,消散在晚风里。他无视了那些残留的监测点,身形如同没有重量的幽灵,悄无声息地穿过了象征禁地的注连绳,踏入了神社内部区域。
这里的空气似乎更加凝滞,时光的尘埃在这里沉积了千年。他径直走到那扇古老的木门前,伸出手,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冰凉粗糙的门板,去激活昨日留下的那个隐秘坐标,他径直的踏入了尼泊龙根。
然而很快,他又重新返回到了神社,径直的离开……
当他再次出现之时,已然来到了海面上 ,冰冷刺骨的海水被无形的伟力排开。
白王悬浮在漆黑的海渊之上,脚下是万顷波涛凝固而成的光滑镜面。
他微微垂首,熔金色的瞳孔穿透幽暗的海水。
他需要食物。大量、纯净、足以维系那些残烛般生命不至于在下一刻彻底熄灭的食物。
白王缓缓抬起双臂。古老的龙文从他唇齿间流淌而出,不再是雷霆般的敕令,而是低沉、悠长的歌谣。这旋律仿佛来自海洋最幽深的记忆,带着鲸歌般的苍凉与呼唤。言灵·海渊之唤。
无形的波纹以他为中心,向着无垠的黑暗海疆扩散开去。起初是死寂。只有海流滑过岩石的呜咽。但很快,深海开始悸动。一点微弱的银光在视线的尽头亮起,随即是第二点,第三点……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无数细碎的银光从四面八方的幽暗中浮现,汇聚成一条条闪烁的光带。鱼群!难以计数的鱼群,从鲭鱼、沙丁鱼到闪着磷光的深海鱼种,它们放弃了所有的本能与恐惧,被那源自血脉源头的呼唤所主宰,如同朝圣般疯狂地涌向这片被撑开的海底空地。
它们汇聚在白王脚下,层层叠叠,密密麻麻,如同倒悬的银色星河。鱼鳞反射着白王身上散发出的微光,将这片深海空地映照得如同梦幻的水晶宫。鱼群翻滚、涌动,形成巨大的、缓缓旋转的银色漩涡,无声的喧嚣在海水中震荡。
白王的目光扫过这生命的洪流,熔金的瞳孔深处无悲无喜。
他双手猛然在身前一合。
空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在他前方,一个新的尼伯龙根入口数出现海底岩床上,空气剧烈扭曲、折叠。一个全新的、纯粹由意志构筑的空间被强行撕裂出来。没有旧日尼伯龙根的宏大与血腥,它简洁到极致——一个巨大的、完美的半球形空间。壁垒光滑如镜,散发着柔和而恒定的纯白光辉,如同沉入海底的一轮冷月。壁垒内部,时间被强行凝固,元素彻底沉寂。这是言灵·凝滞之库。
白王伸出手指,对着那汇聚如银色汪洋的鱼群轻轻一点。仿佛打开了无形的闸门,那由亿万生命组成的银色洪流,如同被某种神圣的引力吸引,又似被无形的巨手温柔推送,开始平稳地、无声地涌入那座纯白的冷库之中。
鱼群在凝固的空间里保持着游弋的姿态,鳞光闪烁,却如同被封存在最纯净的水晶里,时间在它们身上失去了意义。很快,那座纯白的半球被彻底填满,银光流淌,成为这片黑暗海渊中最奇异、最丰饶的灯塔。
白王最后看了一眼这座由他亲手创造的、流淌着生命光辉的粮仓,确认其稳固无虞。
他转身,直接向着山中神社方向出发,那里是他为龙族遗民创造的尼伯龙根,他要把食物带回去。
腐朽、潮湿、病痛的气息混合着微弱烟火的苦涩,再次包裹了他。但这一次,迎接他的不再是死寂的绝望。
在他踏足那片最大的、由朽木和兽骨搭建的中央平台的瞬间,眼前是黑压压一片跪伏的身影。所有的遗民,无论老幼,无论还能否站立,都以最卑微的姿态匍匐在地。他们的额头紧紧贴着冰冷湿滑的木板或粗糙的岩石,身体因虚弱和激动而剧烈颤抖。
整个空间安静得可怕,只有无数压抑到极限的、粗重而急促的喘息声交织在一起,如同风暴来临前的低气压。浓烈的饥饿感,如同实质的火焰,从每一个枯槁的身体里升腾出来,灼烧着空气。
白王的视线落在最前方。那个断角的老祭司伏得最低,嶙峋的脊背如同枯死的山脊般起伏。他身边蜷缩着几个瘦得脱形的孩子,眼睛死死盯着白王身后那扭曲入口的方向——尽管他们什么也看不到,但那丰饶的气息如同神迹的预兆,穿透空间壁垒,点燃了他们空洞眼眸深处最后一点炽热的光。
“陛下……”老祭司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朽木,每一个字都耗尽了他残存的气力,带着泣血的颤抖,“您……带回了……?”
“粮食。”白王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所有粗重的喘息,回荡在每一个角落,“就在门外,海的彼岸。”他微微侧身,目光投向入口的方向。
死寂被瞬间点燃!无数道目光,如同实质的射线,带着焚尽一切的渴望,猛地聚焦在那扭曲的入口上。巨大的骚动在人群中酝酿,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
“噤声!”老祭司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来,枯瘦的手臂猛地抬起,如同风中残破的旗帜,狠狠压向身旁一个因极度渴望而身体前倾、几乎要爬出去的半大少年。那少年被按倒在地,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呜咽,枯枝般的手指深深抠进朽烂的木缝里,身体因压制和渴望而剧烈地痉挛。
“陛下的恩典在前!”年迈的老龙,老祭司的声音因激动和用力而撕裂,带着血沫的嘶哑,“谁敢亵渎!谁敢僭越!饿死事小!失节事大!都给我跪好!”他浑浊的老眼扫过骚动的人群,那目光如同带着荆棘的鞭子,狠狠抽打在每一个因饥饿而蠢蠢欲动的灵魂上。人群的骚动被强行压制下去,只剩下更加粗重、更加痛苦的喘息和压抑的呜咽。他们像被钉在原地,身体因极度的渴望与强制的驯服而扭曲、颤抖,枯槁的手指死死抠着地面,骨节泛白。
白王沉默地看着这一幕。那熔金的瞳孔深处,仿佛有冰冷的星云在无声旋转。他没有说话,只是抬起右手,对着中央平台旁边一片相对空旷的区域,凌空一划。
嘶啦——
空间再次被撕裂。一道狭长的、边缘流淌着纯白光晕的“门”凭空出现,稳定地悬浮在浑浊的地面上。门的另一端,赫然连接着那座沉在海底、内部流淌着银色鱼群的纯白仓库!丰饶鲜活的生命气息如同潮水般汹涌灌入这个刚建立的腐朽的空间。
“哗——”
这一次,再也无法抑制的、巨大的抽气声汇成一片。所有遗民的眼睛瞬间瞪大到极限,死死盯着门内那静止的、银光璀璨的鱼群汪洋。那是生命!是延续!是绝望深渊中唯一的光!
“去吧。”白王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如同解开了束缚万载的枷锁。
如同开闸的洪水,却又带着一种诡异的、被强行约束的秩序。遗民们挣扎着爬起,踉跄着,互相搀扶着,跌跌撞撞地涌向那道散发着纯白光晕的“门”。他们的动作急切,却无人推搡,无人争抢。最前方的人冲进门内,置身于那片凝固的银色光海之中,被那磅礴的生命气息冲击得几乎晕厥。他们颤抖着伸出手,枯骨般的手指小心翼翼地触碰着身边静止的游鱼。冰冷的鳞片触感透过指尖传来,如此真实,如此鲜活!泪水瞬间决堤,混合着万年淤积的污垢,从他们深陷的眼窝中汹涌而出。
“感谢陛下!”一个老妇人抱住一条和她身体差不多大的鱼,将脸贴在冰冷的鳞片上,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白皇帝陛下……万寿无疆!荣光……永在!”
“陛下恩典!泽被万世!”老祭司被两个年轻人搀扶着,几乎是拖着走进仓库。他浑浊的老泪纵横,枯瘦的身体因激动而筛糠般抖动,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风箱的嘶鸣。他挣脱搀扶,对着仓库外白王那模糊的身影,用尽最后的力量嘶吼着赞颂。
“陛下!陛下!”孩子们被大人抱在怀里,小手抚摸着冰冷的鱼身,小脸上是懵懂与狂喜交织的泪水。
赞颂声此起彼伏,如同汹涌的波涛,在这座新生的纯白仓库和外面腐朽的旧世界中回荡、叠加,汇聚成一片虔诚的狂潮。饥饿被暂时遗忘,虚弱被狂喜压制,每一个接触到鱼群的遗民,都如同触摸到了神迹本身,用尽一切方式表达着对那位白色皇帝的臣服与感恩。
白王悬浮在仓库门外那片浑浊的区域上空,如同冷漠的神只,注视着仓库内发生的一切。熔金的瞳孔扫过那些在银色鱼群中痛哭流涕、疯狂赞颂的身影,扫过他们枯槁身体上溃烂的鳞片和皮肤下病态的淤青。
万年封闭的污浊环境,早已将毒素深深浸染进这些遗民的每一寸血肉、每一缕骨髓。鱼群的生机只能延续他们的苟喘,却无法拔除根植于血脉深处的腐朽。
他缓缓抬起右手,掌心向下,对准了那座流淌着银色光河的纯白仓库。
低沉而宏大的龙文再次响起,与召唤鱼群时的悠长不同,这一次的吟诵带着一种肃杀的金石之音,如同千万把无形的利剑在虚空中铮鸣。言灵·净尘之焰。
纯白色的火焰,没有一丝温度,如同流淌的液态月光,骤然从他的掌心倾泻而下!这火焰并非焚烧,而是渗透。它无声地漫过那座纯白仓库的壁垒,如同水银泻地,无孔不入地浸染进去,瞬间将整个半球空间连同内部静止的亿万鱼群和所有遗民,都笼罩在一片圣洁而冰冷的白色光焰之中。
“啊——!”
凄厉到非人的惨嚎瞬间压过了所有的赞颂!
仓库内,那白色的光焰如同亿万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地刺入每一个遗民的骨髓深处!它精准地烧灼着、剥离着那些淤积了万载的毒素、沉疴、腐朽!这痛苦远非血肉之痛,它直接作用于生命的本源,如同将灵魂投入熔炉反复锻打!
一个中年龙族抱着头在地上疯狂翻滚,坚硬的鳞片刮擦着光滑的仓库壁垒,发出刺耳的噪音,口中喷出带着黑紫色淤血的泡沫。一个老妇人蜷缩成虾米,指甲深深抠进自己溃烂流脓的手臂,发出野兽般的嗬嗬声。孩子们尖锐的哭嚎几乎要撕裂耳膜,小小的身体剧烈抽搐。
老祭司跪在地上,身体反弓成一个极其痛苦的弧度。他的脸因剧痛而扭曲变形,仅存的断角根部渗出暗红的血丝。但就在这非人的折磨中,他竟然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浑浊双眼死死望向仓库外白王那模糊而威严的身影,用尽全身力气,从撕裂的喉咙里挤出破碎而狂热的嘶吼:
“陛下!痛……痛楚……是……恩典!洗……洗刷吾等……污秽!吾皇……万岁!”
这嘶吼如同点燃了最后的导火索。仓库内,那些在净化之焰中痛苦挣扎的遗民们,仿佛被注入了某种扭曲的力量。他们强忍着足以令人瞬间昏厥的剧痛,挣扎着,以头抢地,或奋力仰起扭曲的脸庞,对着仓库外那轮纯白的身影,发出更加狂热的、混合着极致痛苦与极致崇拜的嘶喊:
“陛下……恩典!”
“净化……吾等……污秽!”
“吾皇……万岁!万岁!”
痛苦的哀嚎与狂热的赞颂诡异地交织在一起,在这片纯白的空间里奏响了一曲献给神明的、血与火的赞歌。白焰无声地燃烧,净化着万年积垢,也灼烧着他们残存的意志,将其锻打、扭曲成更纯粹的信仰图腾。
不知过了多久,那流淌的白色光焰终于如同退潮般缓缓消散。仓库内一片狼藉,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如同烧焦羽毛般的奇异气味。遗民们瘫软在地,如同被彻底抽干了所有力气,只剩下劫后余生般的剧烈喘息。但他们的身体,那些曾经遍布溃烂、淤青和病态肿胀的皮肤,此刻竟显出一种异常的洁净感。鳞片依旧黯淡,却不再流脓;皮肤依旧枯槁,却褪去了那些令人作呕的灰绿和黑紫,显露出一种病态的苍白,仿佛刚刚蜕去了一层污浊的壳。
精疲力竭的老祭司被两个同样虚弱的族人搀扶着,挣扎着站起。他浑浊的眼睛里依旧残留着痛苦的血丝,但更多的是一种近乎癫狂的虔诚。他嘶哑地指挥着:“快!陛下的恩赐……不能耽搁……分下去……分下去……”声音如同破锣,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几个相对强壮的遗民挣扎着起身,开始小心翼翼地搬运那些依旧保持着游弋姿态、却已彻底失去生命的鱼。他们动作轻柔,如同对待稀世珍宝。鱼被集中到中央平台一块相对干净的石板上。
一群孩子被推到了最前面。他们瘦小的身体裹在破布片里,大大的眼睛因为虚弱而显得格外突出,此刻却紧紧盯着石板上的鱼,喉咙里发出小兽般渴望的吞咽声。但他们没有动,只是乖乖地围坐成一圈,像一群等待投喂的雏鸟。
老祭司亲自拿起一条最小的、银鳞闪闪的沙丁鱼。他枯槁的手指颤抖着,用一块边缘磨得锋利的石片,笨拙而虔诚地刮去鱼鳞,小心地剖开鱼腹,取出内脏。他的动作缓慢而专注,仿佛在进行一项神圣的仪式。
“陛下赐予的……第一口纯净血肉……”他将处理好的小鱼递到最前面一个看起来只有四五岁的女童面前。那女童的鳞片呈现出一种病态的灰白色,稀疏地覆盖在瘦弱的胳膊上。
小女孩并没有食用那条小鱼,而是谦卑的走到白龙生前,她举起了苍白的小手,指尖的鱼血在白王纯白衣袖上洇开第一朵红梅时,时间仿佛被无形的楔子钉住了。
她瘦小的身躯微微发颤,灰白的鳞片在纯白仓库的光线下泛着死气,可那双眼睛却燃烧着近乎狂热的虔诚。
冰凉的、带着深海腥气的血珠沿着她枯枝般的手指滴落,在白王的手背上蜿蜒出一道刺目的红线。他没有动,熔金的瞳孔低垂,如同神龛里垂目俯瞰人间苦痛的神像。
更多的孩童,如同被无形之线牵引的木偶,跌跌撞撞地爬起。他们捧着手中被粗糙处理过的小鱼,那些银色鳞片上沾满了暗红的血渍。他们不再奔向食物,而是踉跄着、簇拥着,将沾满鱼血的小手伸向他们的皇帝。
一只小手将血抹在了白王线条冷硬的下颌。另一只颤抖的手,将腥红涂上他苍白的额角。
更多的手,带着冰冷滑腻的触感,带着孤注一掷的信仰,覆盖上他垂落的手腕,攀上他挺直的脊背。
鲜红的、粘稠的液体,如同活物般在他身上蔓延、交融。
银白的发丝被血黏成一绺绺,贴在颊边;素净的面容被涂抹得如同古老部落的巫祭面具;原本洁白的衣料彻底失去了本色,浸透了沉甸甸、湿淋淋的深红。不过片刻,那曾悬浮于深渊、不染尘埃的白色皇帝,已化为一尊矗立在腐朽世界中央的、触目惊心的血之图腾。
整个过程中,只有压抑到极致的、混杂着恐惧与狂喜的喘息声在仓库内回荡。
老祭司匍匐在地,额头紧贴着冰冷的地面,浑浊的泪水混合着地上的污垢,身体因激动而剧烈颤抖。
他谦卑的为他的皇帝献上了血食,小鱼此刻正被白王握在手中,鱼血顺着指缝滴落。白王垂下眼帘,看着手中这卑微的祭品,然后,在无数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注视下,他缓缓抬手,将整条鱼送入口中。
没有咀嚼,只有喉结无声地滑动,将那冰冷的血肉连同腥咸的血液一同咽下。
“食!” 老祭司猛地抬头,发出破锣般嘶哑却穿透一切的命令。这声嘶吼如同点燃了最后的引信。早已被饥饿和目睹神迹折磨得濒临崩溃的遗民们,爆发出压抑已久的、野兽般的嚎叫,疯狂地扑向那堆积如山的鱼群。
圣洁的纯白仓库瞬间化作了原始而血腥的飨宴之场。骨片刮擦鱼鳞的刺啦声,牙齿撕扯生肉的闷响,贪婪的吮吸和吞咽的咕噜声,混合着孩童因鱼刺卡喉发出的剧烈呛咳,以及老人被粗糙鱼肉噎住的嗬嗬声,交织成一首野蛮而绝望的交响乐。
没有火,没有盐。鱼鳞被草草刮去,甚至带着鳞片就被塞入口中。鱼内脏被胡乱掏出丢弃,腥臭的黏液和暗红的血水迅速在地面积聚,汇成一道道蜿蜒的小溪,浸染着光滑的壁垒。
他们用磨尖的石片、用锋利的指甲、甚至用牙齿,将那些凝固在时间里的冰冷生命粗暴地分解、撕碎,再囫囵吞下。一个断了臂的壮年龙族,直接用残余的臂骨砸开一条大鱼的头骨,贪婪地吸吮着灰白色的脑髓。几个孩子围住一条银光闪闪的大鱼,像一群饥饿的鬣狗,用小小的尖牙撕扯着坚韧的鱼皮,脸上沾满了粘稠的鱼血和鳞片。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到令人作呕的鱼腥味和新鲜的血腥气,迅速压过了先前“净尘之焰”残留的焦糊味。
这气味浓稠得如同实质,包裹着每一个沉浸在饕餮中的遗民。他们枯槁凹陷的腹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微微隆起,灰败的脸上因充血而泛起病态的红晕,深陷的眼窝里不再是空洞的绝望,而是被原始的、被满足的食欲所点燃的、近乎癫狂的光彩。
生存的本能压倒了万年的枷锁,在这片被恩赐的粮仓里,上演着一场属于腐朽者的、短暂而血腥的生命狂欢。
老祭司没有加入这场疯狂的进食。他被两个相对强壮的族人搀扶着,枯槁的手指紧紧抓着他们的手臂,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悬浮在仓库门口那片浑浊空间中的血色身影。
白王悬浮在光与暗的交界处。纯白仓库里流淌的银光映照着他,却无法驱散他周身那层粘稠、厚重的血色。血珠沿着他低垂的指尖,缓慢地、一滴、一滴坠落,砸在下方浑浊的地面上,晕开一朵朵小小的、深色的花,旋即被污浊吞噬,了无痕迹。
他熔金的瞳孔深处,如同蕴藏着两片凝固的星云,倒映着仓库内那地狱般饕餮的景象——撕扯、吞咽、满足的喟叹、孩童呛咳的痛苦……一切声浪与色彩,都清晰地投射在那双非人的眼眸里。
没有悲悯,没有厌恶,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涟漪。
那目光穿透了眼前的喧嚣与血腥,仿佛投向了更加幽邃、更加遥远的所在。
或许是万年前那场席卷三分之一龙族的滔天叛乱,白骨堆积成山,龙血汇流成河;或许是黑王尼德霍格那遮蔽天日的双翼投下的、令人窒息的阴影;又或许,是某个深藏于记忆碎片深处、早已模糊不清的、关于温暖或安宁的幻影。
血染的白银王座,这预言中的场景以如此卑微而残酷的方式在他身上重现。他成了祭坛本身,承载着子民以生命本能献上的、混杂着血与痛的信仰。
一丝极其微弱、唯有龙王才能感知的“弦”,在虚空之中悄然绷紧。这感应并非来自脚下这片腐朽的尼伯龙根,而是穿透了空间的阻隔,遥遥指向小樽住吉神社的方向——那些凡人布下的、自以为隐蔽的“眼睛”和“耳朵”。蛇岐八家的网,正悄然收紧。
白王缓缓抬起被血覆盖的手掌,指尖仿佛无意识地捻动了一下粘稠的血浆。一丝冰冷而微弱的弧光,在他熔金的眼底一闪而逝,快得如同幻觉。他收回目光,重新投向仓库内。老祭司正挣扎着向他望来,浑浊的老眼里是询问与彻底的臣服。白王微微颔首。
老祭司如同接到了神谕,用尽气力嘶吼:“静!陛下……有谕!” 狂乱的进食声浪如同被无形的刀刃斩断,骤然平息。所有遗民,无论嘴边挂着血丝还是手中抓着残肉,都瞬间僵住,齐刷刷地抬起头,望向门口那道血色的身影。浑浊的空气里,只剩下粗重而压抑的喘息,以及无数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死死地、凝固地,聚焦在他们的皇帝身上。
血影无声,却如渊如狱。短暂的饱食带来的力量,已在血管中开始奔涌。万年的囚徒,舔舐着爪牙上的血腥,等待着即将到来的猎杀,或者……被猎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