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小小在被冯啸举荐为陪嫁使团成员后,女帝刘昭亦单独召见过她。
刘昭行伍出身,少时在父亲经营的刘家军里,对随军的歌姬并不陌生,更不鄙视。在她看来,她们就如伙头军、辎重军一样,是一个兵种,不是什么下贱的风声妇人。
故而,对出身青楼歌女的苏小小,刘昭亦无看轻,反倒觉得,比自己内廷六尚局里找个女官,更合适。
毕竟,刘颐与冯啸,都来自高门府邸,再是不被拘于闺阁,与上至朝堂、下至走卒的男人打交道的经验,不如这苏小小老道。
西羌又与大越、北燕不同,羌王仍是带把儿的,贵族大臣和部落首领,尽是公的,深谙男子心理的苏小小,恰能给刘颐她们,做半个军师。
苏小小于是,也被女帝刘昭封了官职:执衣,近身伺候公主。
权力带来责任感,责任感带来警惕心,苏执衣对康咏春第一印象不太寻常,便在船队启程的当夜,去问冯啸。
“阿啸,冯鸣的爹爹,你那位姨父,也是画院待诏吧?”
冯啸知她的意思,很肯定地答道:“圣上召见我时,与我交待过柳待诏师徒的情形。柳待诏善画佛像,弱冠之年就以一幅《引路菩萨图》名动京师。我姨父则善画山水,有道家之风。二人门派不同,加之圣上崇佛、更宠信柳待诏一些,我姨父与柳待诏素无往来。我又去问过唐阁长,他所言,与圣上一样,甚至还暗示,柳待诏很瞧不上我姨父的画功。”
冯啸口中的“唐阁长”,叫唐元振,是女帝的内侍官之一,因祖父辈乃河西人士,略知北地风俗,他名下又有过继的侄儿生活在钱州,好比人质,此番便被点去西羌陪伴公主。
同为阁长职务,唐元振看出冯啸才是刘颐的亲信,且与西羌汉臣交情过硬,倒也不敢对年轻的女同僚拿乔,冯啸请教一二,他皆悉数作答。
苏小小听冯啸已然摸过画师们的底细,赧然道:“是我多虑了。嗯,这柳氏师徒,并非你姨父的知交、不会因冯鸣之死给你使绊子,就好。”
冯啸笃诚道:“小小,你如此警惕,我才欢喜。往后不知有多少艰险等着,我又不是神仙能眼观六路、未卜先知,许多时候,全赖你们发现蛛丝马迹,才可化险为夷。”
苏小小莞尔:“那你放心,我便是公主与你的凤使,到了西羌,各路人马都是什么来头,包给你们打听得明明白白。”
“对了,魏吉上船后,心情如何?”
“他?比冯不饿还开心呢。”
“小小,我主动带上他,是看中他对公主情深,不会有贰心。但我又怕他,发乎情,不止乎礼。纵使公主全然只拿他当自家幼弟看,他万一届时见那羌王粗蛮老迈,心痛公主,言行失度……你这一路,多与他开解开解。他服你,甚过服我,我看得出来。”
“好,我明白了。”
……
大船本就速度慢些,往北又是上水,四日后,船队才抵达运河与长江交汇的大码头:润州。
冯啸有习自姑妈的从商经验,且得穆宁秋知会点拨,提前告诉刘颐,可下令船队停泊三日,放那些随团的西羌商贾在润、扬二州尽情采买。
这些商贾,能跟着和亲使团南来,在西羌多少都有皇族或者大部落的背景。
他们发财,就是背后的贵胄发财。
刘颐此举,果然初得人心,连那个在大越皇宫都敢出言讥讽越军无能、只配挨揍的羌国王爷,也主动随着野利术和穆宁秋从邻船过来,与刘颐说了会片汤儿话,讲讲金庆城风土。
到了晚间,润州知府尽东主之谊,直接抬了宴席上船。
润州的坐拥江河入海的优越地理位置,款待贵宾的硬菜,自然都是江河鱼鲜。
白汁江团,清蒸鲥鱼,冰糖河鳗,黄焖塘鳢,拆烩鲢鱼头。
鱼肉或腴嫩如酥,或柔韧弹牙,但无论哪种口感,皆有着鸡鸭牛羊无法匹敌的水族鲜美感。
润扬二州又善酿酱油与醋,更有火腿、野蕈、水芹、笋片等与主菜搭配,当真是星月共辉。
润州知府还惋惜,若船队是春天经过,便能尝到新鲜出水的润州双绝:河豚与刀鱼。
这润州知府,年轻时也在江州的白鹿洞书院读过书,受益于江夏王刘映请来当世大儒讲授经义文章。
他视江夏王为座主,伤感于一代贤王突然陨落,席间多饮了几杯,被醉意冲走了为官的忌讳,便要作诗怀念刘映。
刘颐给冯啸递个眼色,冯啸立时起身,以公主日见略感秋凉、贵体不适为由,示意宴席可以结束了。
穆宁秋看在眼里,明白她俩善良且谨慎,这是不愿润州知府被哪个躲在角落里的宵小之辈,去刘昭跟前告刁状。
天子就算发了罪己诏,也不代表臣子就真的可以去议论她犯下的错了。
一个时辰后,正是子夜将临之际,冯啸从刘颐仓房出来,却睡不着,走到甲板处,见比邻而泊的船上,穆宁秋和她一样,披着御寒的大氅,站在船舷后。
月华温柔,河水粼粼,男子长身玉立,真是能入画的情景。
但画意,很快就被熟悉的鹅叫破坏了。
冯不饿白毛浮口水、红掌踏月光,奔向真爱一样,奔向穆宁秋,打着转,去啄他的袍角。
“给,我给,冯不饿,你别急。”穆宁秋压着嗓子努力地哄鹅。
冯啸皱眉,疾步踏上连接两船船帮的木板,走到穆宁秋所在的船上,一把捏住冯不饿的七寸,骂道:“你再闹,我把你扔运河里去,你自己游回钱州。”
冯不饿脸皮比甲板厚,纵然脖子不能动了,扁平大嘴里的舌头,依然执着地往穆宁秋伸着。
穆宁秋举起筷子,将一大撮水芹菜放到冯不饿的舌头上。
冯啸这才看清,穆宁秋,原来捧着个海碗,在……吃夜宵?
“你在宴席上没吃饱?”冯啸直言问道。
穆宁秋讪讪:“宴席丰盛,鱼鲜甚美,我只是,连着几日都吃稻米饭,今日特别想吃面食,适才就让兰婆婆做了手擀面,与我案桌上的鱼鲜一道煮了。”
启程后,冯啸常听穆宁秋细述西羌国内的各派力量,私交之上,更有公务牵络,二人便是在夜色里单独说话,似乎也不觉得别扭。
冯啸于是探头看看碗中,笑道:“你真会吃,这般杂鱼大荟萃的汤头,浓鲜至极,在我们钱州,是放年糕煮的,可好吃了。”
穆宁秋点头道:“我住在鸿胪客馆时,吃到过年糕,与韭黄、酱肉同炒,亦是美味。只是,我终究生长在北地,还是更爱面食。”
“我爹爹也是,爱吃这种手擀面。”冯啸脱口而出,旋即噤了声。
穆宁秋一时不知如何回应,愣愣地捧着海碗。
冯啸很快转过神来,歉然地摇摇头:“我,我睹物思人,搅扰你了,对不起。”
穆宁秋嘴角噙了噙,赶紧挑起手擀面,塞了一大口,有些刻意地吸溜着汤汁,似在用这声音,稀释对面女子的自责。
“还好冯不饿除了虾壳,都是吃素的,没和我抢鱼吃,”穆宁秋又嚼了一块鱼肉,再往冯不饿嘴里喂几根水芹,谈兴颇浓道,“南方的稻米我吃不惯,但鱼虾很喜欢。今日润州知府在席上提起可惜不是春天,吃不到河豚鱼,其实白日里,兰婆婆已跟着使团的商贾,去市肆买到了河豚鱼干,店家说泡软后煸炒,再与萝卜一同煮汤,甚为鲜美。”
冯啸闻言,正色道:“我们越人有句话,叫拼死吃河豚,河豚的鱼皮和肝脏等处,毒性强劲,若处理不得法,吃下去会没命的。”
穆宁秋忙作了虚心受教之色:“是,我们夏末南来经过润州时,当地人与你说的一样。不过今日,是行家指点我们去买的,润州的老字号,从未出过事。我看兰婆婆买来的鱼干,内脏、眼睛和鱼皮都没了,开膛处的鱼骨鱼肉也无血迹沾染,应是活鱼宰杀得十分小心。”
冯啸点头:“没错,河豚鱼肉里无毒,但若宰杀不得法,肝脏和鱼血里的毒素,会进到肉里。指点你们去买的行家,是哪个?”
“是那位姓康的画师。哦,就是带着猫儿的那位姑娘,她说此地乃她老家。”
冯啸心头一动,喃喃道:“康娘子原来是润州人。她确是性子热忱,与谁都熟络得快。”
穆宁秋忙补充道:“今日她的猫,与冯不饿狭路相逢,打了起来,我和兰婆婆正经过,两边拉完架,她便与我们指点了河豚鱼干的铺子。”
穆宁秋周至地解释,自是因为,不愿冯啸以为他是那种,喜欢与小娘子攀谈的男子。
冯啸却全然没往那处想。
她只暗忖,苏小小说得不错,这小康画师,很会讨好人。
最急着讨好的,便是公主刘颐。
这区区三四天里,冯啸几乎每天,都能看到一次,刘颐逗虎斑猫的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