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重,陆家村却亮着比往常更多的灯火。江晚脑子里全是新冒出来的念头,一双眼睛在油灯下亮得吓人。陆亦川话不多,默默将墙角那筐被淘汰的小个头草莓拎了过来,用指节分明的长指捏起一颗,朝着隔壁王家村的方向点了点。
“王家窑的粗陶罐子,一斤苞米面能换三个。”
一句话,就把江晚飘在半空的念头,给结结实实地摁进了地里。她心里一热,这个男人,总能为她的天马行空,找到最坚实的那块地。
第二天一大早,天刚蒙蒙亮,江晚和赵秀兰就套好了村里唯一那头老牛,拉着板车,载着那五十瓶凝聚了全村希望的草莓酱,再次踏上去县城的路。
交货很顺利。白萍早就在供销社门口等着了,一见她们,脸上就露了笑。她甚至都没细看,直接领着她们办了手续,从财务那里支了钱。
当那一沓崭新的“大团结”,厚厚实实地交到江晚手里时,连一向咋咋呼呼的赵秀兰都忘了怎么喘气。她伸出指头,小心翼翼地碰了一下那沓钱的边缘,又飞快地缩了回来,手心直冒汗。
回村的路,牛车走得慢悠悠,可车上两个女人的心,早就飞回了村里。
消息比牛车快。等她们俩赶到村头老槐树下时,那里已经黑压压地围满了人。所有投了钱的,没投钱的,老的少的,男的女的,全都伸长了脖子,眼神焦灼。
“回来了!回来了!”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骚动。江晚从牛车上跳下来,什么话也没说,径直走到平日里开大会用的那张大石桌前。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她从怀里掏出那个用手帕包了一层又一层的钱,毫不犹豫地,“啪”一声,将那厚厚一沓钱拍在了石桌上。
所有人的眼睛都直了,死死地钉在那沓钱上,喉咙里咕咚咕咚地响。那是钱!是他们只在梦里见过这么多的钱!
“我的娘……这……这是真的?”一个老汉哆哆嗦嗦地问,声音都破了音。
“哗——”
寂静被彻底打破,人群瞬间沸腾了!
“发财了!咱们真的挣到钱了!”
“江晚这丫头,真有她的!”
赵秀兰挺直了腰板,清了清嗓子,声音洪亮得能传到村尾:“都别吵吵!现在,开始分钱!”
会计是村里读过高中的陆二叔,他戴上老花镜,拿出账本和算盘,捏着笔杆子的手指头都有些哆嗦。江晚站在一旁,声音清亮地报着名字和当初投入的股金。
“张猛家,入股五块,按说好的,本金加两成利,分红一块,一共退六块!”
“李婶子家,入股三块,分红六毛,一共退三块六!”
……
每念到一个名字,就有人激动地冲上来,从陆二叔手里接过那崭新又带着墨香的钱,翻来覆去地看,拿到鼻子底下使劲闻,还有人拿到钱转身就往自家娃手里塞,咧着嘴笑得见牙不见眼。这不是几块钱的事,这是他们第一次,靠着自己的双手和胆量,从“生意”里头挣回来的钱。
整个老槐树下,算盘珠子噼里啪啦响,数钱的声音哗哗作响,混杂着人们压抑不住的笑声和议论声,比过年还要热闹。
分红大会一直持续到日头偏西。所有投了钱的人家,都拿回了本金和红利,一个个脸上笑开了花,看江晚的眼神,已经带上了几分敬畏。
江晚见时机差不多了,清了清嗓子,示意大家安静。
“大伙儿,钱分完了,但事儿还没完。”她环视一圈,看着一张张被喜悦和信任填满的脸,趁热打铁,“昨天咱们做酱,挑出来不少个头小、品相差一点的草莓,那些果子其实没坏,就是不好看。我想着,就这么扔了太可惜,不如咱们也把它做成果酱。”
她顿了顿,让大伙儿消化一下,接着说:“这批酱,咱们不用精贵的玻璃瓶,就去隔壁王家窑换粗陶罐子装。玻璃瓶的精品酱,是卖给城里人的,讲究个体面。这陶罐酱,咱们就卖便宜点,卖给咱自个儿村里,还有十里八乡的乡亲们。味道差不离,价格便宜一大截,图个实惠!大伙儿觉得这个法子咋样?”
这个提议,简直是把掉在地上的钱又捡了起来,大伙儿一听,眼睛又亮了。
“这法子好!俺家老婆子就馋那口,嫌贵没舍得买!”
“对对对!卖给自家人,便宜点,咱们也尝尝鲜!”
气氛一片火热,几乎所有人都举双手赞成。
然而,就在这时,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突兀地响了起来。
“呵,我说江晚,你这算盘打得可真精啊!”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人群后面的刘三,抱着胳膊,斜着眼睛,一脸的讥讽。他老婆当初拦着不让他投钱,眼下看着别人家分红,早就眼红得不行。
刘三慢悠悠地踱到石桌前,绕着桌子走了一圈,指了指江晚,又指了指大伙儿,拔高了嗓门:“好东西,品相好的,做成精品,卖到城里去,挣大钱!那些挑剩下的,磕了碰了的‘次果’,就做成便宜货,卖给咱们自己人?江晚,你这是把咱们乡里乡亲的,都当成捡破烂的傻子糊弄吧!”
这话一出,刚刚还热火朝天的场面,温度瞬间降了好几度。大伙儿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取而代之的是几分迟疑和猜忌。对啊,凭啥好东西给外人,次一等的就留给自家人?这话听着,确实有点不是滋味。人们看向江晚的眼神,也变得复杂起来。
赵秀兰那火爆脾气,当场就要发作,被江晚一把按住。
江晚脸上不见丝毫慌乱,嘴角甚至还微微挑了一下。她那不冷不热的表情,看得刘三心里直发毛。
“刘三叔这话,问到点子上了。”江晚不急不恼,声音依旧清亮,“既然大伙儿有疑虑,那光靠嘴皮子说是说不清的。百闻不如一尝,东西好不好,舌头说了算。”
她转身对赵秀兰递了个眼色,赵秀兰心领神会,转身就往自家院子跑。不一会儿,她就端着一个粗陶罐子和一个晶亮的玻璃瓶回来了。那陶罐里装的,正是昨晚江晚和陆亦川用那些“次果”,熬出来试做的一小罐。
江晚当着所有人的面,先撬开玻璃瓶的封口,用干净的木勺舀了一点,递给离得最近的李婶子。然后,她又“砰”的一声,拍开陶罐的泥封,同样舀了一勺,递给旁边的一位大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