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门轴发出“吱呀”一声轻响,隔绝了内里沉凝如冰的空气。
一股初秋午后的燥热混杂着草木清香迎面扑来,黎岳却只觉得浑身虚脱,靠在冰凉的廊柱上才堪堪站稳。
公主的眼神,那句“不用要了”的警告,还在他脑中嗡嗡作响。
还没缓过气,一只微凉的手轻轻搭在了他紧攥的拳头上。
黎岳惊得差点跳起来,猛地抬头。
是公主身边最得力的大丫鬟秋平。
她穿着一身素净的竹青色比甲裙,脸上带着温和得体的微笑,递过来一个沉甸甸的、用素色布帕包裹的东西。
“黎护卫,”秋平的声音依旧柔软,却平添几分郑重,“公主赏的。公主说,今日差事紧急,你们护卫新昌郡主虽有波折,总算护住了人没伤着性命。这点钱,给弟兄们添点酒水压惊。每人十两。”
黎岳看着那包裹,再对上秋平清澈却意味深长的眼神,分明是在提点他——只论性命,不论其他。
他立刻单膝触地,双手举过头顶接过那沉甸甸的布包,声音因激动和恐惧的余悸而微微发颤:“属下替所有兄弟,谢公主天恩!”
秋平满意地点点头,没再说什么,转身娉婷地走回内院,留下黎岳一人愣愣地站在朱漆回廊下。
公主不仅饶了他的命,甚至还给了他这队正和他的兄弟一条明路,往后,无论公主有何命令,刀山火海,怕也是冲在前头……
浑浑噩噩地穿过重重门廊,回到护卫们平日里休憩待命的西跨院。
院子里很安静,同去的兄弟们都已回来,正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低声说着话。黎岳的出现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不等他开口宣布公主的禁令和赏赐,就见内院另一位有头脸的管事快步走来,身后跟着两个捧着托盘的健仆。
那管事脸上堆着笑,声音洪亮:“公主殿下宽厚!驸马爷听闻今日护卫们辛苦,虽未能当场擒获贼寇,但救回新昌郡主有功,特命小的再给各位添些酒肉钱压惊。每人再加二十两!另外,已让厨房备下好酒好肉,稍后送到!”
管事挥手示意,托盘上那白花花的银子在阳光下闪得刺眼。
二十两!整整二十两!
加上公主赏的十两,短短半个时辰内,每人竟然得了三十两!
院子里的气氛瞬间被点燃了。
方才的惊魂未定和那些暧昧不明的画面仿佛被这白花花的银子冲淡了许多。护卫们的脸上绽开了激动、兴奋,甚至有些难以置信的狂喜。
三十两!省着点花用,足够一家老小吃上大半年肉汤!
“谢公主!谢驸马爷!”巨大的感激声浪猛地炸开,几乎掀翻了院墙。
所有护卫,包括黎岳,都齐齐跪了下来,朝着内院正房的方向深深叩头。
这哪里是单纯的赏赐?这是驸马爷在用银钱,彻底堵死他们的嘴巴,彻底将他们与临川公主府的利益,牢牢捆绑在一起.
黎岳捧着银子的手都在微微发抖。
内院书房,秋平安静地立在博古架旁。
卫云姝依旧靠坐在窗边那张铺着锦垫的软椅上,面前大案上摊着一卷《前朝会要》,目光却似乎投向了窗外那片开得有些喧闹的木芙蓉花丛。
阳光透过窗棂,在她半边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驸马那边,已经把话传到内廷了吗?”她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一片叶子擦过窗纸。
秋平躬身答道:“禀公主,奴婢已按您之前的吩咐,使人巧妙地将风声透给宜鸾殿那边一个小太监了。想必此时,贤妃娘娘已然知晓新昌郡主不幸遭遇匪徒……”
卫云姝闻言,唇角那抹极淡极冷的弧度加深了一分。
狗咬狗罢了。
她卫云姝犯不着去装那好人去提醒她新昌什么。
坐观其变就好。
窗外一声清脆的鸟鸣划过。
卫云姝纤细的指尖轻轻翻过一页书卷,发出几乎听不到的“沙”的一声。
目光落回书页,那墨色的小字在她清澈的眼底映照,却如同古井深潭,不起丝毫涟漪。
唯有书房内熏笼的暖香,依旧袅袅,无声地笼罩着这片冰冷的沉寂。
……
相国寺清悠的钟声,隔了两日便彻底消散在身后。
卫云姝的车驾碾过官道秋露,于薄雾初散的清晨,悄然驶回朱墙深锁的皇城。
而另一边,驸马顾暄策马穿过依旧喧嚣的坊市,马蹄声在青石板上踏出利落的回响。
他并未直接回府,而是连日奔波于钦天监监正府上。
纳采、纳吉乃是六礼重仪,关乎皇家体面,丝毫拖延不得。
直到今日清早,他才从老监正手中接过那份盖着礼部鲜红大印、批了皇帝朱砂御笔、最后核准的婚期文书。
纸张微凉,上面朱砂勾画的两个吉日如同烙印。
顾暄将其仔细折叠收进怀中,贴身存放。没有半刻耽搁,他调转马头,直奔晋南将军府。
马蹄踏过将军府门前的青石阶,发出清脆声响,打破了门房早起的困倦。
两个门房揉着眼睛看清来人,脸上瞬间堆起笑容,哈着腰小跑过来牵马:“大少爷回来了!”
顾暄翻身下马,将马鞭扔给其中一人,玄色束袖劲装上扑着细微的秋尘。
他脚步未停,径直穿过那扇饱经风霜、朱漆斑驳的将军府大门。
一进府门,目光所及之处,顾暄的步子便微不可察地一顿,眉心几不可察地蹙起。
府内静谧得有些不寻常,全然没有半点即将迎来大婚在即的喜庆氛围。
庭院地面干净,但连片象征喜庆的红纸屑都没有。回廊下更不见半盏悬起的彩灯或是新贴的窗花。
值事的下人们依旧穿着平日的灰布衫子,低着头匆匆走过,见他回来,慌忙躬身行礼,脸上却看不出多少热络,反倒带着点小心翼翼的窥探。
太安静了。安静得与这份即将降临的天大“荣耀”格格不入。
顾暄眸色微沉,未做停留,径直朝自己幼年曾住过的西跨院走去。
他需要确认两件事。
其一,父亲顾田浩是否遵照圣旨,将他生母曾氏当年的嫁妆一一清点妥当,准备随他一同搬入公主府。那是他母亲留在这冰冷府邸里唯一证明过存在的东西,是陛下特旨要求全部带走的物事,不容半点闪失含糊。
其二,他想看看自己那个偏僻荒凉的西跨院。记忆里总是透风的窗棂、漏雨的瓦片、冬天冻得人发抖的青砖地……他想按着记忆重新翻修一番。
尽管公主日后未必真的会踏足这简陋破败之处,但他心底存着一丝隐秘的念想——万一她有一日兴起,想看看他长大的地方?他不愿她看到任何萧索与不堪。
然而,当顾暄穿过几道熟悉的垂花门,踏入西跨院那个小小的院子时,眼前的一切印证了他进府时的不祥预感。
院门外的花树依旧枯瘦伶仃,野草从铺地石板的缝隙里顽强探出脑袋。
几扇紧闭的窗板上积着薄灰,与他离府前几日所见毫无二致。
别说翻修,根本没人动过!
紧闭的房门落着锁,锁环上也挂了层薄灰。
这意味着根本没人来过,更无人提前清点里面的东西,那份嫁妆……
一股冰冷的怒火瞬间攥紧了顾暄的心脏。
他猛地转身,大步流星,直接朝正院主厅方向走去。
步履又急又重,带着压抑的寒气。
还没走到主厅门口,前方的回廊拐角处人影一闪,一个穿着鬓角花白的圆脸老嬷嬷陪着一个拄着楠木蟠龙拐的老妇人正走出来。
老妇人穿着深褐色福字不断头锦缎夹袄,面色红润,精神矍铄,正是顾暄的祖母——顾老夫人。
“暄儿!”顾老夫人抬眼瞧见风尘仆仆的顾暄,脸上立刻堆满了惊喜的笑容,松开搀扶的嬷嬷,快走几步,“我的乖孙!你可算回来了!”
她伸出手想要去拉顾暄的手。
顾暄微微侧身,不动声色地避开了那双带着温热的手,目光锐利如鹰隼,越过祖母,直直刺向后方神色略显尴尬的管家顾福:“福伯,我父亲人呢?”
“这……”顾福被那目光看得心头发慌,下意识瞥了顾老夫人一眼。
顾老夫人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随即又被刻意放大的喜意覆盖,她顺势轻轻推了顾暄一下,嗔怪道:“你这孩子,回家还惦记着找你爹?祖母可比他亲。他呀,一早就被兵部叫去了,这几日怕是都忙得脚不沾地呢!”
她顿了顿,亲热地挽住顾暄的胳膊,半拖半拽地把人往厅里带,“快,跟祖母进屋说话!好些日子不见,可想死祖母了!”
厅内陈设堂皇,光线充足。
主位上铺着厚厚锦垫的紫檀罗汉床空着。顾老夫人径自在主位左手一张铺了软垫的圈椅上坐下,并示意顾暄坐在她下手首。仆人奉上热茶。
待仆人退下,厅内只剩下祖孙二人和守在外间候命的嬷嬷丫鬟。
顾老夫人端起青花盖碗,慢条斯理地用碗盖撇了撇浮沫,脸上亲热慈祥的笑容渐渐淡了下去,换上了一丝复杂难辨的凝重。
“暄儿啊……”她长长叹了口气,放下茶碗,脸上皱纹聚拢,显得忧心忡忡,“听说你此次回府,是为着临川公主的婚事?”
她的目光紧紧锁在顾暄脸上,试图捕捉任何一丝情绪。
顾暄端起茶杯,指尖感受着杯壁传来的温热,没有应声。
顾老夫人见他不语,心头焦急更甚,身体微微前倾,语气急促了几分:“暄儿!你糊涂啊!祖母知道,如今你前途无量,可婚姻大事不是儿戏!那可是尚公主,尚得还是刚和离回宫的临川公主卫云姝!”
那个名字被她压低声音吐出来,带着明显的不赞同,“齐国公世子司徒长恭是什么人家?那样的公府贵胄她都过不下去,你、你就贸然娶了回来?你可想过顾家……”
顾暄的目光,如深潭般沉静无波地落在祖母那张写满担忧和急切的脸庞上。
“祖母,”他忽然开口,打断了老夫人那即将喷薄而出的劝诫和贬低之词,“是父亲特意派人去西山庄子,请您回来的吧?”
顾老夫人脸上的忧切瞬间凝固,眼神里闪过一丝猝不及防的慌乱,随即涌上被戳破的羞恼。
“你!祖母这不是担心你吗!”她提高了音调,“你爹也是关心则乱!”
“当年,”顾暄再次打断,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却像冰珠砸在青石板上,“姚姨娘还在襁褓中的幺女‘失足’落水夭亡,府里流言四起指向我母亲。您执意以母亲‘无德不慈、难当主母’为由,逼迫我父亲休妻或贬其为妾。”
顾暄的眸光像两柄淬了冰、开了刃的寒铁匕首,直刺顾老夫人骤然变得苍白慌乱的脸,“我父亲不敢忤逆您,却也顶着压力不肯休妻。最终姚姨娘‘流产’伤了身子‘再难有孕’,才堵住悠悠众口。”
“也是在那场风波之后不久,”顾暄的声音依旧平稳,叙述着陈年旧事,没有愤懑,只有冰冷的穿透力,“您因为不满意父亲最终执意请封姚姨娘为继室夫人,一怒之下卷了铺盖搬去了西山上的庄子里安养,发誓再不回顾家。这一住,就是十五年。怎么,”
他眉峰微挑,看着脸色已经变得极其难看的老夫人,“如今,为了说服孙儿放弃一桩陛下都亲口御准的尚主婚事,您老人家也愿意纡尊降贵,重新回来了?”
这话如同最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顾老夫人保养得宜的脸上。
她脸上最后一点血色褪尽,攥着拐杖龙头的手青筋暴起,气得嘴唇哆嗦,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顾暄不再看她,放下那杯已经半凉的茶盏,站起身。
他身量本就比寻常人高大挺拔,此刻负手而立,站在厅堂正中,背对着窗外投射进来的光,半张脸笼罩在阴影里,周身散发着一种沉凝冷硬的气息。
他缓缓侧过脸,目光平静地投向被脸上羞怒交加的祖母,一字一句,带着斩钉截铁的意味:
“另外,我要娶卫云姝,与顾家无关,只与我有关。”
“不是被逼无奈,是我心甘情愿。”
“不为权势富贵,是我顾暄——心悦于她。”
顾老夫人猛地倒吸一口凉气,像是被最后那个从未从她这个矜傲孙子口中吐露过的词惊到了极点。
她豁然抬头,浑浊的老眼里先是极度的震惊,随即又被一种荒谬的愤怒取代。一个和离的公主?一个声名狼藉的妇人?
心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