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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

晨光穿透茜纱窗时,秋平正用银剪绞断烛芯。

卫云姝望着铜镜中自已被掐丝珐琅簪映红的眼尾,听丫鬟禀报昨夜外院的动静。

司徒长恭非但杖毙了方嬷嬷,还杖毙了方嬷嬷的丈夫与儿子,还有那位锦桂园的登徒子江绍寒!

青瓷茶盏在她指尖转了半圈,盏底磕在黄杨木妆台上发出轻响:“倒是小瞧了世子的雷霆手段。”

廊下传来细碎脚步声,秋平打起珠帘,领进个穿青缎比甲的姑娘。

卫云姝瞥见来人耳垂三点朱砂痣,忽地笑了:“修月姑娘这般打扮,倒比上次假扮秋平时更显伶俐。”

修月正是顾暄的心腹,她捧着一封信恭恭敬敬呈给卫云姝。

“公主,这是主子写给您的信,请过目。”

墨玉镇纸压住信笺,卫云姝却不急着拆:“听闻紫荆商会的八百里加急比官驿还快?”

她猜测不岔的话,紫荆商会的幕后主人估计也是顾暄了!

她蘸饱墨汁的狼毫悬在澄心纸上,看着墨滴在宣纸绽开牡丹纹。

“主子说,公主若要传信,走漕运码头第三艘红帆船。”修月垂首奉上火漆完好的信筒,袖口隐约露出虎口薄茧,“每旬逢三逢七,都有快马往东陵国去。”

卫云姝笔锋忽顿,在“俪兰价已翻三倍”后添了句“缓放粮种”。

窗外掠过灰鸽影子,她将信笺不紧不慢地塞进竹筒。

火漆封口的松香气里,卫云姝展开顾暄来信。

雪浪纸被鹅毛笔迹填得密密麻麻,首段俪兰价目表旁竟画着个捧元宝笑歪冠帽的小人。

她忍不住以指甲刮了刮墨迹,蹭得指尖发黑——这厮竟用西洋画颜料。

第二张纸飘落案几,卫云姝俯身去拾,正见画中司徒长恭顶着犄角踩在翻倒的博古架上。

她倏然攥紧鲛绡帕,憋笑憋得肩头轻颤:“顾暄啊顾暄,可真有你的!”画旁小楷写着:昨夜梦魇,见司徒兄化作饕餮吞吃在下,特绘此图驱邪。

信纸翻到第三张,墨迹突然凝重。

卫云姝抚过“农户典妻卖子换球茎”那行字,指甲在“永兴县饿殍三百”处掐出月牙痕。窗外忽起秋风,吹得她臂钏上缀着的东陵蓝宝叮当作响。

“公主?”秋平捧着手炉进来,见主子对着信纸出神。卫云姝却突然抓起朱笔,在顾暄画的司徒长恭额间添了朵俪兰花,又在画角批注:犄角当饰夜明珠,方配世子威仪。

信末附着张地契,盖着东陵户部的凤凰印。

卫云姝对着“栖霞山别院”几个字蹙眉,突然将地契凑近烛火——火光映出纸背极淡的竹叶纹,正是细作传递密信用的薛涛笺。

卫云姝将地契折成方胜塞进妆奁夹层。

铜镜映出她唇角冷笑,看来俪兰产业在东陵果然大有发展前景!

日上三竿时,修月正策马奔出城门。她怀中那封加了密押的信贴着心口发烫,漕船红帆在江面猎猎如血。

……

吃过早膳。

“取套男装来。”卫云姝捻着铜香炉里未燃尽的香灰,忽然吩咐夏欢:“你与冬安也换了。”

夏欢捧着锦缎直裰的手一抖,杏眼亮晶晶的:“公子这是要去哪儿?”

卫云姝沾着香灰抹过眉骨,铜镜里顿时映出个剑眉星目的俊俏郎君:“去个能听真话的地方。”

车轮碾过青石板时,冬安还在整理腰封。

夏欢扒着车窗缝偷看街景,忽然倒抽冷气:“这、这不是往南风巷的方向么……”

“吁——”车夫焦二勒住缰绳,黑脸涨成猪肝色:“公主……公子,前头就是潇湘馆了。”

朱漆大门前悬着十二盏琉璃灯,莺声燕语混着酒香扑面而来。

卫云姝摇开折扇挡住半张脸,刚跨过门槛,便被团桃红云扑了满怀。

“公子好生面善~”美人水袖缠上她脖颈,蔻丹指尖似有若无划过喉结。卫云姝顺势揽住细腰,在美人耳边低笑:“劳烦姐姐引路。”

顶楼雅间“吱呀”合拢的刹那,方才还媚眼如丝的美人突然跪地:“奴婢玉漱,拜见公主。”

夏欢手中的茶盏突然落地。冬安死死盯着老鸨发间木簪——那分明是公主旧物!

“起来说话。”卫云姝扶起玉漱,指尖拂过她腕间疤痕。

那是十二岁那年刺客留下的,当时玉漱替她挡了刺客的匕首。在卫云姝的安排下,玉漱诈死,摇身一变成了潇湘馆的妈妈。

玉漱哽咽着捧来暖炉:“自打上月听说您昏厥三日,奴婢恨不能插翅飞来探望公主!”

“本宫这不是来了么。”卫云姝揭开炉盖,看着银丝炭迸出火星,“我要找的人,可在这里?”

“在玄字三号房。”玉漱拭泪道,“半月前有个盐商包下紫绡姑娘,夜夜都要说些私盐买卖的浑话。”

卫云姝叩着案几沉吟:“找几个生面孔,把工部侍郎贪墨河堤银两的消息透给他。”

“奴婢这就去办。”玉漱走到门边又回头,“公主可要见见……”

“不必了。”卫云姝望着窗外飘雪,“暗桩既要藏得好,便不该见光。”

玉漱离开后,夏欢终于憋不住好奇心:“公主何时识得这烟花之地的老鸨?”

“十年前。”卫云姝摩挲着青瓷杯沿,“在行宫后山捡到个偷贡果的小乞儿。”

那时玉漱瘦得像只病猫,却死死护着半块发霉的饼。卫云姝把金丝蜜枣塞进她嘴里,转头就被母妃罚跪祠堂——那蜜枣是番邦进贡的珍品。

后来玉漱跟着她学辨毒草,能在三息间配出解药。直到某日汤药里检出鹤顶红,卫云姝连夜将她“暴毙”的消息传遍六宫。

“姑娘们候着呢~”玉漱娇笑着推门而入,身后跟着抱琵琶的绿衣少女。

卫云姝挑眉扔出锭金元宝:“会唱《折桂令》么?”

丝竹声起时,玄字房传来瓷器碎裂声。

玉漱附耳低语:“紫绡方才‘失手’打翻酒壶,那盐商正骂骂咧咧要见官呢。”

卫云姝轻笑:“工部侍郎的外室,可是养在甜水巷?”

“正是。”玉漱击掌三下,屏风后转出个抱账册的龟公,“昨夜李侍郎喝多了,说要给外宅添置东珠头面。”

戌时的更鼓传来时,卫云姝起身掸了掸衣摆。玉漱将暖炉塞进她手里:“雪天路滑,公子仔细脚下。”

马车驶出巷口时,夏欢忽然“咦”了一声:“那不是晏姨娘的马车?”

卫云姝掀帘望去,黛色车帘下闪过半截绯红裙角。冬安低声道:“车辕上挂着云纹铜铃,确是紫竹院的。”

“有趣。”卫云姝望着马车消失在潇湘馆后门,“回府后查查紫绡的籍贯。”

焦二扬鞭时,雪粒子扑在车帘上沙沙作响。

卫云姝闭目听着,忽然想起玉漱假死那夜也是这般大雪。太医来验尸时,她藏在袖中的手抖得几乎握不住暖炉。

“公主…”夏欢欲言又止。

“想问我为何冒险来此?”卫云姝望着掌心蜿蜒的纹路,“你看这潇湘馆,白日里是温柔乡,到了夜里…”她轻笑一声,“连砖缝都渗着血。”

马车碾过青石板路的声响,渐渐与琵琶声重叠。

……

戌时的梆子刚敲过,甜水巷口便闹将起来。

三个锦衣公子歪歪斜斜堵着青帷小轿,酒气混着脂粉味熏得路人掩鼻。

“小娘子这腰身…”紫袍公子伸手去勾轿帘,“倒比潇湘馆的姑娘还细软。”

轿中少妇护着隆起的小腹往后缩,腕间翡翠镯撞在轿壁上“叮当”作响。

随行嬷嬷刚喊了声“放肆”,就被蓝衫公子踹翻在地。

“知道这是谁?”随从趾高气昂地亮出腰牌,“兵部尚书府的二公子!”

围观人群霎时退开三丈。

姚俊成醉眼乜着少妇雪白的颈子,从袖中抖出张银票:“跟爷回府,保你穿金戴银,吃香喝辣。”

“夫君!”少妇突然朝着巷口哭喊。姚俊成回头,正撞上富商劈面而来的拳头。

血滴在银票的“叁佰两”字样上,姚俊成抹着鼻血狞笑:“敢碰小爷,来人,给我往死里打!”

青石板溅上星星点点的血。

谁也没想到这富商竟带着江湖把式,三拳两脚便将姚府护院揍趴在地。

姚俊成被揪着领子掼在墙上时,腰间玉佩“咔嚓”碎成两半。

“潇湘馆”的金字招牌在夜色里晃得人眼晕。

华震搂着红衣姑娘的细腰,指尖正勾开石榴裙的系带。

“大人可听说甜水巷的趣事?”怀里的软玉温香忽然贴着他耳垂呵气,“姚二公子叫人揍得鼻青脸肿呢~”

华震的手僵在姑娘腰窝。

姚二公子可是四皇子的亲舅舅,祺贵妃的胞弟!

酒意随着冷汗蒸腾,他想起四年前那个雪夜——同科进士张怀远抱着妻子尸体跪在宫门前,额头在雪地上磕出的血印子,红得刺眼。

她的妻子正是被姚俊成逼死的,可惜此案硬是被压了下来,不了了之。

华中丞念头至此,霍然觉得,流芳百世的大好时机就在眼前!

尽管他仅是一名职位低微的御史中丞,然而身为士族的一员,他胸怀着御史的抱负,肩负着监督君王、臧否君德的沉重使命。如今,景仁帝对祺贵妃的宠爱无比深厚,祺贵妃自身谦逊内敛,四皇子卫元昊更是行事低调,让人难以捉摸其真实的意图。

姚尚书家教严谨,偏偏却养育出姚俊成这样的不肖子。一个尚书之子的身份又算得了什么?祺贵妃的亲弟弟又何足挂齿?更重要的是,如今的华中丞已经是二皇子卫元岐的坚定拥护者。

即便四皇子卫元昊表面上对储君之位表现出无意,但作为皇子,谁能确保在那光风霁月、纵情于山水美酒的表象之下,不是隐藏着勃勃野心?

皇帝对祺贵妃的宠爱无以复加,祺贵妃之父身为兵部尚书,四皇子卫元昊又深得景仁帝的宠爱,方方面面考虑,无疑都是二皇子卫元岐强劲的对手。

华中丞决心要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将这位潜在的劲敌的羽翼剪除!

“当真?”

“千真万确!”姑娘捻着葡萄喂他。

华震突然起身,玉佩将酒壶扫落在地。

“大人?”

“我先走了!”华震抓起外袍往外冲。

鸨母追到门口喊“账还没结”,被他扔来的金锭砸了个趔趄。

……

二皇子府。

书房内,冰裂纹梅瓶插着的红梅落了三瓣。二皇子卫元岐摩挲着和田玉扳指,听幕僚们吵了半盏茶时辰。

“殿下!”御史中丞华震突然掀袍跪地,“祺贵妃借着给太后抄经的名头,上月往甘露殿送了八个宫女。若此事能牵扯出姚家内幕,岂不是天赐良机?”

卫元岐指尖一顿。他想起母妃昨日摔碎的翡翠簪——那是父皇去年赐给祺贵妃的贡品。

“接着说。”

“姚俊成上月强占的民女,其父正是永兴绸缎庄的账房。”华震从袖中掏出染血的帕子,“这是那姑娘咬舌前写的血书。”

羊脂玉扳指扣在紫檀案上。

卫元岐盯着帕角绣的并蒂莲,忽然记起幼时被姚家小厮推入莲池的寒意。

“明日早朝……”他抬眸看向华震,“你来写折子。”

五更天的梆子响过三遍时,华震还趴在书案上改奏折。

砚台里的墨结了冰碴,他呵着热气把“强抢民女”改成“戕害皇嗣”,在“有孕”二字下重重画了圈。

齐国公的马车此刻正碾过结冰的青石板。

车帘缝隙漏进的风扑在他浮肿的眼袋上——昨夜曹娘哭诉姚俊成掀了她的帷帽,他哄到三更天才回府。

“父亲?”司徒长恭扶他下车时皱眉,“您袖口沾了胭脂。”

齐国公猛地抽回手。宫门前的灯笼晃得他心慌,那抹嫣红像是曹娘昨日的唇脂,又像飞燕被斩首时淌下的血。

“臣有本奏!”

华震的声音像把尖刀划破清晨的朝堂。

齐国公盯着蟠龙柱上的金漆,听着姚俊成的罪状一条条列出来,神态悠然,像是在听戏似的。当听到“城南甜水巷的孕妇”时,他官袍下的双腿突然开始打颤。

“......其夫虽为商贾,亦是我西魏子民!”华震捧着奏折的手微微发抖,“求陛下为百姓伸冤!”

齐国公官帽下的冷汗滑进衣领。

甜水巷三进小院,红木门环挂着铜锁——那是他给曹娘置办的宅子。

昨日姚俊成撞见曹娘时,她正扶着五个月的肚子在院里晒艾草。

而华震口中的商贾,不正是自己么?

这是吃瓜吃到自己头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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