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风裹挟着汉德城特有的沙粒，如细针般扑打在斑驳的城墙上。张旭阳一行人的马车碾过布满裂痕的青石板路，车轮与地面摩擦出沙哑的吱呀声，惊起檐下几只灰鸽扑棱着翅膀飞向铅灰色的天空。城门口的卫兵看见马车两侧褪色的渝国旌幡，立刻挺直布满尘垢的身躯行礼，目光却忍不住落在车帘上绣着的展翅凤凰——那金线绣就的尾羽边缘已有些许磨损，显然经历过长途跋涉。
城主府的朱漆大门缓缓打开，门轴转动时发出老旧的呻吟。张旭阳掀开车帘，扑面而来的除了夹杂着马粪味的风，还有汉德城官员们参差不齐的身影。为首的老者身着藏青色官服，补子上绣着的五爪银蟒已有些褪色，腰间的玉带钩却擦得发亮，正是西北王李靖的心腹李魁。他身后的王元则一身利落的劲装，腰间别着的皮质卷轴边缘磨出毛边，显然是常年翻阅的痕迹。
“参见安德侯、敬柔公主，雪瑶郡主、静姝郡主！”众人齐声行礼，声音里混着几分仓促，在空荡荡的庭院里激起微弱的回音。李思羽先从马车走了下来，静姝扶着敬柔下车，绣着并蒂莲的裙摆扫过布满苔藓的台阶，李魁见状，连忙上前半步，却因动作过猛，腰间的玉佩撞在石阶上发出清脆的响声：“郡主殿下，王爷早已吩咐妥当，府内已收拾好诸位的厢房。”他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张旭阳腰间的秋水阎罗刀，瞳孔微微收缩。
待李魁与王元为众人相互介绍完毕，几句寒暄，安排敬柔先住下后，庭院里便只剩下张旭阳三人。书房内，金丝楠木书架上的羊皮地图泛着陈旧的光泽，檀香与霉味交织，让人忍不住皱眉。当书房的木门“吱呀”一声关上，李魁与王元对视一眼，同时单膝跪地，膝盖撞击青砖的声响里带着几分颤抖：“属下见过小姐！”李魁的声音有些哽咽，胡须上还沾着未拍去的尘土，“属下已有三载光阴未能见到小姐！”
李思羽微微一愣，随即展颜笑道，指尖轻轻拂过二人肩头：“李大人、王大人，没想到父亲竟派你们二位坐镇汉德城。”她转向张旭阳，眼中带着几分骄傲，“这两位是父亲麾下的肱股之臣，以往西北城的赋税、防务都是他们在打理，有他们在，汉德城的事务你尽可放心。”
李魁连忙摆手，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团，露出一口黄牙：“郡主谬赞了！王爷告知我等安德侯要接管汉德城，特意派我二人前来辅助。如今大局未定，还望侯爷多多指教。”他的目光落在张旭阳腰间的玉佩上，那是渝国皇帝亲赐的信物，在昏暗的书房里泛着温润的光。
张旭阳抱拳回礼，目光扫过桌上摊开的《汉德城防图》，指尖划过图上用朱砂标记的烽火台：“两位大人客气了。我初涉政务，许多事还需两位指点。”他忽然注意到王元腰间的卷轴，褪色的牛皮绳上还系着一枚铜哨，“这是……”
“回侯爷，这是近三年的赋税明细与城防部署。”王元立刻解下卷轴，羊皮纸上的朱笔批注密密麻麻，“若有需要调整之处，卑职随时等候差遣。”
张旭阳点头道：“有劳两位大人了。汉德城初定，确实需要你们这样的能臣坐镇。”他的目光落在窗外枯瘦的竹影上，心中暗自盘算着如何向渝国朝廷请求支援。
李魁察言观色，连忙笑道：“侯爷哪里的话，侯爷年轻有为，声名远播，这点小事必定手到擒来。想当年在天峡之巅，侯爷和小姐的风姿，可是传遍了整个西北城啊！”
李思羽见气氛渐入恭维，轻轻咳嗽一声，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的暗纹：“长途跋涉，我们都有些乏了，想先休息会儿。两位大人若无事，便先去忙吧，汉德城还要劳烦你们多费心。”她的语气里带着几分送客，显然对这种官场客套早已厌倦。
待二人离去，张旭阳瘫坐在圈椅里，望着窗外摇曳的竹影，忽然轻笑出声：“原以为接管城池会有些麻烦，没想到竟这般顺利。”他的指尖敲打着扶手，发出空洞的响声。 静姝替他斟了杯茶，青瓷杯壁上的冰裂纹在阳光下泛着微光，茶汤里漂浮着几片茶叶，宛如无根的浮萍：“西北王早有安排，自然平顺。只是……”她望向窗外，远处的烽火台在风沙中若隐若现，“不知都城父皇那边如今是何模样。”她的声音里带着几分颤抖，指尖紧紧攥着茶杯。
话音未落，管家在门外轻叩，声音里带着几分紧张：“侯爷，府外来了个异族人，说是要亲手将信交到您手上。” 张旭阳挑眉，与李思羽交换了个眼神。三人来到府外，只见一名皮肤黝黑的汉子立于战马旁，服饰上绣着北荒特有的狼头纹样，腰间挂着的弯刀在阳光下泛着冷光。那人见到张旭阳，立刻单膝触地，膝盖压过碎石发出咔嚓声，双手呈上牛皮信封：“少族长，族长命我务必将信交到您手中。”他的口音带着浓重的北荒腔调，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张旭阳指尖摩挲着封口处的狼形火漆印，心中泛起一丝怅惘。他认得这印记——是陈茹仕的手笔。
书房内，羊皮信纸在案头展开，陈茹仕的字迹力透纸背，每个字都像是用刀刻上去的：“北荒南夷皇宫对峙，最终殷无常战胜南夷首领，梁国皇宫由我北荒占领，南夷退往金陵，我方大军正追击梁皇残部……四族大比还有两月时间，切勿荒废修行。”张旭阳的指尖停在“大比”二字上，窗外的风掀起窗纱，将纸角吹得簌簌作响，仿佛要将纸上的墨字吹散。 静姝接过信，目光扫过“梁国皇帝率残余兵力东撤”的字句，指尖微微发颤，信纸在她手中发出细碎的响声：“旭阳，父皇他们撤离，我的皇兄们……”她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恐慌，像是即将溺毙的人在寻找救命稻草。 李思羽轻轻握住她的手，绣着凤凰的袖口擦过信纸，带来一丝温暖：“莫慌。他们必定追随你父皇一起撤离的。”她转头看向张旭阳，眼中带着坚定。
静姝依旧有些担忧的说道：“旭阳，我们抵达都城后，能帮我打听一下他们的行踪下落吗？” 张旭阳点头，伸手替静姝拢了拢被风吹乱的发丝，指尖触到她发间的碎沙：“放心，到了梁国都城，我便着手去办。待处理完汉德城事务，我们便可启程。”他望向窗外渐沉的暮色，远处的风铃声隐约传来，像是从另一个世界飘来的呼唤。
静姝望着他眼中的坚定，心中感到一丝暖意，仿佛有一团小火在胸腔里燃起。她忽然想起小时候在梁国皇宫，皇兄们带着她在御花园里放风筝的场景，那时的天总是很蓝，阳光总是很暖。
窗外，暮色浸染了汉德城的街巷，万家灯火次第亮起，宛如散落人间的星辰，却又像是无数双窥视的眼睛。李思羽转身整理案头的城防图，目光落在张旭阳腰间的秋水阎罗刀穗上，那红缨随风轻摆，像是跳动的火焰。她忽然轻笑出声，惊飞了檐下的灰鸽——或许这乱世的答案，从来不在权谋争斗中，而在彼此相携的温暖里。
夜渐深，书房内的烛火仍在跳动，蜡油顺着烛台流下，在青砖上凝成泪滴。张旭阳铺开新的宣纸，笔尖悬在墨池上方，却迟迟未落，墨汁在笔尖凝聚成一个沉重的黑点。李思羽递来一盏参茶，茶香混着她发间的沉水香，让人心安。 “在想什么？”她轻声问，指尖轻轻按在他握笔的手上。 “在想姨娘信中的‘大比’。”他放下笔，揉了揉眉心，“北荒四族的大比，我想拿下第一，让姨娘的西靖族拿下四族最大话语权。”他的声音里带着几分疲惫，却又有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李思羽伸手替他捏了捏肩膀，感受到他肌肉的紧绷，像是一张拉满的弓：“我相信你可以的，你不是一个人，还有我们在你身边。”她的指尖划过他后颈的伤疤，那是在当初边境伏击时留下的。
李思羽又说道：“明日安排人带着敬柔四处转转。”张旭阳点头回应。
窗外，一轮弯月爬上城墙，将三人的影子投在宣纸上，宛如一幅未完成的画。张旭阳忽然握住她的手，李思羽害羞地缩了缩，最终还是任由他握住。他的手掌带着薄茧，却很温暖，像是冬日里的炉火。
静姝抱着暖炉蜷缩在圈椅里，看着二人相握的手，忽然轻笑。炉火映得她脸颊通红，如同初春的桃花：“思羽姐姐，待旭阳处理完了所有事，我们隐居山林可好？”她的眼中闪烁着憧憬的光芒，像是看到了那个世外桃源。
李思羽转头看她，眼中泛起笑意：“好。那是旭阳最向往的，我们便在林中搭建竹屋，自己种菜，养鸡鸭，过世外桃源的神仙日子。”她的声音里带着几分向往，仿佛已经闻到了泥土的清香。
张旭阳望着她们眼中的憧憬，忽然想起陈茹仕信末的话：“江湖路远，唯情可依。”他提笔在宣纸上落下“平安”二字，墨汁未干，却已在心中勾勒出三人躺在竹椅上，沐浴阳光的图景——或许这乱世的尽头，真的有这样一片天地，容得下他们的笑与泪，爱与愁。 夜风穿过窗棂，吹灭了案头烛火。黑暗中，静姝的暖炉发出细微的噼啪声，李思羽的头轻轻靠在张旭阳肩上，远处的驼铃声渐渐消散在夜色里。汉德城的星空下，三个人的呼吸渐渐同步，如同乱世中最安稳的节拍，在无尽的黑暗中，编织着属于他们的希望。
暮春的雨丝如细针般扎在南锡城东门外的密林中，梁国太子扶着腰间的玉佩，指腹摩挲着“梁”字刻痕，冰凉的触感让他想起父皇告知他们几兄弟这个密道，让他们几人从密道离开都城寻找张旭阳避难，而皇帝带着大臣家眷以及禁军朝着东部遂州城而去，也不知父皇他们是否安全到达遂州城。七皇子缩在枯树旁，绣着金线的衣袖拖在泥水里，忽然剧烈咳嗽起来，苍白的脸颊泛起病态的潮红——那是在密道里染上的风寒。 “太子殿下，喝些水吧。”四皇子递来一个羊皮水袋，袋口的流苏已磨得发白。太子摇头，目光穿过雨幕望向灰扑扑的天空：“别叫殿下了，如今我们只是逃难的商贾子弟。”他的声音里带着几分疲惫，却又有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大皇子蹲在一旁，用枯枝拨弄着篝火，火星溅在他满是泥点的靴子上，宛如小小的叹息。 密道出口处的藤蔓上挂着水珠，二皇子伸手拂开，露出背后斑驳的石壁。他腰间的佩剑随着动作轻晃，剑穗上的红缨已褪成粉色，那是母妃临终前亲手所系。“走了一日半，也不知密道有没有绕远路。”他皱眉道，靴底的铁钉陷进松软的泥土里，“若是被南夷士兵发现……”
“不会的。”大皇子打断他，目光扫过众人，“我们换了衣裳，又走了密道，何况父皇他们大部队东去，南夷自然是追向东面。”他忽然解下外袍，露出里面的中衣，“从现在起，我们只是去渝国经商的梁国兄弟，记住了吗？你们在这里等我，我去城中雇马车来接大家。”
七皇子咬着嘴唇点头，手指无意识地扯着袖口的线头。六皇子见状，悄悄往他手里塞了块硬饼：“先垫垫肚子，到了南锡城，大哥会雇马车的。” 大皇子离开后，太子靠在一棵老树上，听着远处传来的狼嚎。密道里的霉味似乎还卡在喉咙里，他摸出怀里的玉佩，借着微弱的天光，看见玉佩边缘已有了裂痕。
二皇子坐在他身旁，忽然轻声说：“还记得小时候，我们在御花园斗蟋蟀吗？那时从没想过会有今天。” 太子转头看他，发现二皇子的眼角已有了细纹，想起他们的母妃都已葬在那场大火里，心中不由得一阵刺痛。“会好起来的。”他伸手拍了拍二皇子的肩膀，却不知道这句话是说给对方，还是说给自己。
一个时辰后，马车的声音打破了林中的寂静。大皇子掀开帘子，露出一张疲惫的脸，全然没有了往日的贵气：“上车吧。”七皇子刚要开口，却被六皇子轻轻按住肩膀，只得咽下到嘴边的话。
马车内弥漫着陈旧的羊毛味，太子靠窗而坐，看着雨幕中的南锡城渐渐远去。大皇子从怀里掏出几个胡饼，分给众人：“路上小心，别露出马脚。”他的目光落在太子腰间的玉佩上，忽然伸手摘下：“这个先由我保管。”
太子一怔，随即点头。玉佩离开身体的瞬间，他忽然觉得像是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马车颠簸着驶过石板路，四皇子靠在六皇子肩上，忽然低声对六皇子说道：“六弟，你说张旭阳会帮我们吗？” 六皇子望着窗外飞掠的农田，想起张旭阳在梁国皇宫与黄自在比试的模样，那时他还是意气风发的王爷，而自己则是高高在上的皇子。“会的。”他轻声说，“他曾说过，乱世中总要有人坚守正义。” 几日后，常州城的城门在雨幕中若隐若现。太子摸着脸上的胡茬，感受着粗布衣裳磨着下巴的粗糙感，忽然有些恍惚。大皇子付了入城费，马车缓缓驶入，七皇子透过窗帘缝隙，看见街边有卖糖画的老翁，想起小时候母妃带他去逛庙会的场景，鼻子一酸。
在客栈安顿好后，六皇子带回了一好一坏的两条消息。坏消息是张旭阳去了汉德城，好消息是相识的余锋如今是常州城主。七皇子闻言，眼中亮起光芒：“余锋是我和六哥的旧识，我们曾一同在醉仙居待了很长时间。”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的暗纹，心中难免还是有些紧张。 “但城主府现在闭门谢客。”六皇子皱眉道，“听说余锋遇刺重伤，恐怕暂时无法相见。”
二皇子伸手拨弄着桌上的烛火，烛泪滴在他手上，却浑然不觉：“我们先置办宅子，等余锋伤势好转，再去拜访。” 深夜，太子独自坐在窗前，望着常州城的灯火。七皇子的咳嗽声从隔壁传来，他摸出藏在枕头下的玉佩，借着月光，看见裂痕似乎更深了。远处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他忽然想起父皇临走时的叮嘱：“记住，活着才有希望。” 窗外，雨终于停了。太子起身关上窗，却看见一道黑影闪过。他握紧玉佩，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或许，在这乱世中，他们兄妹几人，真的只能依靠彼此了。
第二日，众人在城西购置了一处宅院。七皇子站在门口，看着门上的“张记商行”匾额，忽然轻笑出声：“以后，我就是张七了。”六皇子拍了拍他的肩膀，目光坚定：“张七，我们会重新站起来的。” 太子望着天空，乌云渐渐散去，露出一线微光。他摸了摸腰间空无一物的玉带钩，转身走进宅院。不管未来如何，至少现在，他们还活着，还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