甬道的幽深被身后沉重的关门声彻底斩断，最后一丝灼热的炭火气息也被潮湿阴冷的空气吞噬。两名卫兵粗暴的推搡如同驱赶牲畜，押解着柳致和阿蛮，沿着来时的青石甬道折返。脚步声在狭窄的空间里回荡，混杂着阿蛮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呜咽。
并非原路返回。在甬道中段一处不起眼的岔口，卫兵推开了另一扇更加厚重、包着生铁、布满锈迹的沉重木门。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浓重霉味、排泄物恶臭、血腥气和绝望气息的冰冷气流，如同实质的粘稠液体，瞬间扑面而来，呛得人几乎窒息！
地牢！
柳致的心沉入谷底。门内是一条向下倾斜、仅容两人并行的狭窄石阶。石阶湿滑异常，覆盖着一层滑腻的苔藓和不知名的污垢。墙壁上插着稀疏的火把，跳动的火焰昏暗而无力，将扭曲的人影投射在凹凸不平的石壁上，如同鬼魅般摇曳。空气冰冷刺骨，远比外面风雨交加的河滩更加难熬。
“下去！” 卫兵不耐烦地呵斥着，用长戟的尾部狠狠戳在柳致的后腰。
柳致闷哼一声，身体踉跄着踏上湿滑的石阶。他强忍着膝盖的剧痛和反缚双手带来的失衡感，每一步都小心翼翼。阿蛮被另一名卫兵粗暴地拖拽着，小小的身体在陡峭的台阶上磕磕绊绊，发出痛苦的闷哼。
越往下，光线越昏暗，气味也越加令人作呕。恶臭如同无数只腐烂的手，死死扼住人的口鼻。两侧是粗糙开凿出的、如同兽穴般的石室牢房。大部分牢房空着，只有少数几间里蜷缩着模糊的人影。听到脚步声，那些人影如同受惊的虫子般，猛地缩进最深的角落阴影里，只留下一双麻木、呆滞或充满恐惧的眼睛，在黑暗中反射着微弱的火光。
没有哀嚎，没有求饶。只有一片死寂的绝望。
终于，石阶到底。眼前是一个相对开阔些的、被昏暗火把勉强照亮的石厅。石厅中央是一个巨大的、早已干涸的石砌水池，池壁布满黑褐色的污垢。四周墙壁上挂着锈迹斑斑的沉重铁链、带着倒刺的皮鞭、烧红的烙铁架…各种刑具在火光下闪烁着冰冷残忍的光芒。空气中弥漫的血腥气在这里达到了顶峰。
“丙字七号！丙字八号！空着！” 一个嘶哑、如同破锣般的声音响起。
石厅角落的阴影里，站着一个佝偻着背、穿着肮脏油腻皮围裙的老头。他头发花白稀疏，脸上布满了深深的皱纹和丑陋的疤痕，一只眼睛浑浊灰白，显然是瞎的，另一只眼睛却闪烁着一种令人极不舒服的、如同秃鹫般的贪婪光芒。他手里拎着一大串锈迹斑斑的黄铜钥匙，叮当作响。
牢头！或者说…狱卒。
“老瘸子，交给你了！” 押解柳致的卫兵显然认识这老头，语气带着一丝不耐烦的厌恶，“校尉大人亲命收押！尤其这个男的（指柳致），给他治伤！别弄死了！出了岔子，唯你是问！”
“嘿嘿…大人放心…小老儿省得…省得…” 被称作“老瘸子”的牢头佝偻着腰，露出一个谄媚而扭曲的笑容，露出几颗发黄发黑的烂牙。他那只独眼贪婪地在柳致精悍的体格和阿蛮纤细的身体上扫过，尤其是在柳致肿胀的膝盖和反缚的双手上停留了片刻，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哼！” 卫兵冷哼一声，似乎不愿在这污秽之地多待，粗暴地将柳致和阿蛮推向老瘸子，转身便沿着石阶快步离去，仿佛逃离瘟疫之地。
沉重的生铁门在身后“哐当”一声关上，锁链滑动的声音令人牙酸。最后一点微弱的光源被彻底隔绝，只剩下石厅中央那几支昏黄摇曳的火把，将巨大的阴影投射在冰冷的石壁和刑具上。
“嘿嘿…新来的…” 老瘸子拖着一条明显萎缩的残腿，一步一瘸地凑近，那股混合着汗臭、霉味和劣质酒气的浓烈体味扑面而来。他那只独眼如同毒蛇的信子，在柳致和阿蛮身上反复舔舐。“细皮嫩肉的蛮女…还有这个…啧啧…好硬的骨头…” 他伸出枯瘦如柴、指甲缝里满是黑泥的手指，竟想去摸柳致肿胀的膝盖！
柳致眼神瞬间变得无比冰冷！就在那肮脏的手指即将触碰到膝盖的刹那，他猛地侧身，用肩膀狠狠撞向老瘸子！
砰！
一声闷响！
老瘸子猝不及防，被撞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手中的钥匙串“哗啦”掉在地上！他稳住身形，那只独眼瞬间爆发出暴戾的凶光！脸上的谄媚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扭曲的狰狞！
“小杂种！找死！” 老瘸子嘶吼着，如同被激怒的鬣狗！他猛地从腰间抽出一根油光发亮、带着倒刺的短皮鞭，劈头盖脸就朝柳致抽来！鞭影破空，发出凄厉的尖啸！鞭梢直取柳致低垂的脸颊！
这一鞭又快又狠！带着积年的怨毒和戾气！寻常人若被抽中，必定皮开肉绽！
但柳致不是寻常人！
就在鞭影及体的瞬间，他身体如同没有骨头的游鱼，以一个极其微小的角度猛地后仰！同时被反缚在背后的双手手腕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柔韧度向内一扣！那带着倒刺的鞭梢带着凌厉的劲风，擦着他额前的湿发掠过，狠狠抽打在冰冷的青石地面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溅起几点碎石！
毫厘之差！
老瘸子一鞭落空，独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错愕！他从未见过有人能在双手被反缚的情况下，如此轻松地躲开他的鞭子！尤其是这个看起来已经虚弱不堪的蛮人！
就在他错愕的瞬间，柳致动了！
他如同蓄势已久的猎豹，双腿猛地蹬地！身体借着后仰的余势，如同炮弹般向前撞去！目标不是老瘸子，而是他脚边那串掉落的黄铜钥匙！
砰！
柳致用肩膀狠狠撞在钥匙串上！巨大的力量将钥匙串撞得滑出数米远，叮叮当当散落在刑具架下的阴影里！
“你！” 老瘸子又惊又怒，独眼瞬间充血！他意识到这个蛮人绝非善类！手腕一抖，第二鞭带着更加狠戾的劲风再次抽下！这次目标是柳致毫无防备的后背！
柳致撞飞钥匙后，身体顺势向前翻滚，动作流畅得如同演练过千百遍！翻滚中，他蜷缩身体，用相对厚实的肩背肌肉硬生生承受了鞭梢的余力！
啪！
倒刺撕开湿透的破烂衣衫，在后背留下一道火辣辣的血痕！剧痛传来，但柳致咬紧牙关，一声不吭！翻滚停止时，他正好位于阿蛮蜷缩的地方。
阿蛮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呆了，小脸煞白，身体剧烈颤抖。
“蹲下！抱头！” 柳致用身体挡住阿蛮，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急促的、带着不容置疑命令感的低吼！声音不大，却如同带着某种奇异的力量，瞬间穿透了阿蛮的恐惧！
阿蛮几乎是本能地遵从了这声音！她猛地蹲下身，双手死死抱住自己的头，小小的身体蜷缩成一团，紧贴着冰冷的石壁。
老瘸子两鞭落空，又见钥匙被撞飞，彻底暴怒！“反了！反了天了！” 他嘶哑地咆哮着，拖着残腿就要扑过来，独眼中闪烁着疯狂的杀意！他另一只手已经摸向了挂在墙上的、一根带着尖刺的沉重铁棒！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老瘸子！嚎什么丧！” 一个冰冷、带着明显不耐烦的声音从石阶上方传来！
紧接着，沉重的生铁门被推开一道缝隙，刀疤脸魏都尉那如同标枪般挺直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冰冷的目光如同探照灯，瞬间扫过石厅内混乱的景象——暴怒狰狞的老瘸子，手握皮鞭；蜷缩在角落、瑟瑟发抖的阿蛮；以及半跪在地、后背衣衫破裂渗出血迹、双手反缚却眼神冰冷如铁的柳致！
魏都尉的目光在老瘸子手中的皮鞭和柳致后背的血痕上停留了一瞬，眉头瞬间拧成一个疙瘩！校尉大人“莫要让他轻易死了”的命令言犹在耳！
“怎么回事？” 魏都尉的声音如同冰渣子，带着凛冽的寒意，一步踏下石阶。
老瘸子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满腔的暴戾瞬间化为惊恐！他慌忙丢下皮鞭，拖着残腿，一瘸一拐地迎上去，脸上挤出比哭还难看的谄媚笑容：“魏…魏都尉！您怎么亲自来了？没…没事！这新来的蛮子不懂规矩，小老儿…小老儿正教训他…”
“教训？” 魏都尉冰冷的目光扫过老瘸子，又落在柳致身上，最后定格在柳致那肿胀得发亮的膝盖上。“校尉大人要的是活口！不是尸体！谁让你动私刑的？”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令人心悸的压迫感。
老瘸子浑身一哆嗦，独眼中充满了恐惧：“是…是…小老儿该死！小老儿该死！绝不敢再犯了！” 他点头哈腰，恨不得把腰弯到地上。
魏都尉冷哼一声，不再理会老瘸子。他的目光重新落在柳致身上，带着一丝审视和不易察觉的疑惑。刚才柳致撞飞钥匙、翻滚躲避的动作虽然狼狈，但那份冷静和反应速度…绝非普通蛮人！
“带他去丙字七号牢房！” 魏都尉对老瘸子冷声命令，“给他处理膝盖的伤！用最好的金疮药！” 他特意加重了“最好”两个字。
“是！是！小老儿这就办！” 老瘸子如蒙大赦，连忙捡起地上的钥匙串，一瘸一拐地走向石厅一侧阴暗的甬道。
魏都尉的目光又扫过蜷缩在角落的阿蛮，眉头微皱：“这个女的，关隔壁丙字八号。”
“诺！” 老瘸子应道。
柳致被老瘸子粗暴地拽起来，推搡着走向阴暗的甬道。在经过魏都尉身边时，柳致微微侧头，冰冷的目光与魏都尉探究的眼神短暂交汇。
没有愤怒，没有哀求。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以及潭底深处那令人心悸的…漠然。
魏都尉心中莫名一凛！这个蛮人…绝不简单！
丙字七号牢房。
与其说是牢房，不如说是一个深凿在岩石中的狭小洞穴。只有丈许见方，三面是冰冷潮湿、不断渗水的石壁，一面是粗如儿臂的生铁栅栏。地上铺着一层散发着霉烂恶臭的薄薄干草。角落里放着一个散发着骚臭的破木桶。
铁栅栏门被老瘸子用钥匙打开，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柳致被粗暴地推了进去。随后，老瘸子骂骂咧咧地进来，手里拿着一个粗糙的陶碗，里面装着黑乎乎、散发着浓烈刺鼻气味的药膏。
“算你小子走运！魏都尉发话了！” 老瘸子没好气地蹲下身，独眼中依旧闪烁着怨毒，但动作却不敢怠慢。他用一根肮脏的木片，挖了一大坨黑乎乎的药膏，粗暴地涂抹在柳致肿胀的膝盖上。
药膏触体冰凉，随即传来一阵火辣辣的刺痛感，但似乎带着某种麻痹和消炎的成分，膝盖深处钻心的剧痛确实缓解了一丝。
老瘸子胡乱涂抹完，又粗暴地将柳致反缚的双手解开（手腕已被粗糙的麻绳勒出深深的血痕），然后像丢垃圾一样，将那个陶碗连同剩下的药膏扔在柳致脚边的干草上。
“老实待着！再敢炸刺，老子扒了你的皮！” 老瘸子恶狠狠地威胁了一句，锁上铁栅栏，拖着残腿骂骂咧咧地走了。
沉重的脚步声远去，地牢重新陷入一片死寂。只有远处火把燃烧的微弱噼啪声，石壁渗水的滴答声，以及隔壁牢房隐约传来的、阿蛮压抑的啜泣声。
柳致靠在冰冷刺骨的石壁上，缓缓活动着被勒得麻木的手腕。膝盖上火辣辣的刺痛感依旧清晰，但比之前好了很多。后背鞭伤也传来阵阵灼痛。身体的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
但他强迫自己保持清醒。他艰难地挪动身体，凑到铁栅栏前，透过粗大的铁条缝隙向外望去。
昏暗的光线下，可以看到斜对面的丙字八号牢房。阿蛮小小的身影蜷缩在角落的干草堆里，肩膀微微耸动，压抑的哭声断断续续。她似乎被吓坏了。
柳致收回目光，背靠着冰冷的石壁坐下。他闭上眼睛，开始全力运转体内那股新生的力量。一股微弱却清晰的暖流从丹田（他只能如此称呼那感觉）缓缓升起，如同涓涓细流，艰难地流向肿胀的膝盖和后背的伤口。所过之处，火辣辣的刺痛感被一丝清凉的麻痒感取代，伤口深处似乎正以远超常人的速度在修复、愈合！
强化后的自愈能力！
柳致心中一振。这是他在这个绝境中最大的依仗！
他一边引导着那股微弱的力量疗伤，一边将所有的感官提升到极致。
听觉：捕捉着地牢深处的一切细微声响——老瘸子在远处石厅里骂骂咧咧的嘟囔和酒瓶碰撞声；更深处牢房里某个囚犯压抑的咳嗽；石壁渗水规律滴落的“滴答”声；还有…隔壁阿蛮那越来越微弱、却带着异常灼热的喘息声！她的呼吸声变得急促、粗重，如同破旧的风箱！
嗅觉：浓重的霉味恶臭中，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带着甜腥气的灼热气息，正从隔壁牢房飘散过来！那是…发烧的气息！阿蛮在冰冷的河水中浸泡，又受到极度惊吓，此刻终于撑不住了！
视觉：在绝对的黑暗中（牢房深处几乎没有光线），柳致强化后的视觉勉强能分辨出牢房内粗糙的轮廓。他目光扫过脚边那个装着黑乎乎药膏的粗糙陶碗，又扫过铁栅栏外冰冷潮湿的地面。
触觉：冰冷刺骨的石壁，散发着霉烂恶臭的干草…以及，贴身收藏的那枚暗沉骨片传来的、一丝微弱却异常清晰的悸动！这悸动并非源于眉心的烙印，而是…似乎与隔壁阿蛮那灼热的喘息产生了某种极其微弱的共鸣？！
柳致猛地睁开眼！冰冷的眼神在黑暗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
阿蛮的状态很危险！在这阴冷污秽的地牢里，一场高烧足以要了她的命！而且，骨片那异常的悸动…难道阿蛮身上也有与那圣果或古老祭祀相关的秘密？
他必须想办法！必须尽快恢复力量！必须…活下去！
柳致再次闭上眼，将全部心神沉入体内。引导着那股新生的暖流，如同最精密的工匠，修复着膝盖的损伤，抚平后背的鞭痕。每一次呼吸都变得悠长而深沉，努力汲取着这污浊空气中稀薄的氧气。眉心的烙印处，那丝微弱的悸动与骨片相连，如同黑暗中无声燃烧的冰冷火焰，既带来未知的威胁，也隐隐指向一条充满荆棘的生路。
时间在冰冷和黑暗中缓慢流逝。隔壁阿蛮的喘息声越来越灼热、急促，如同即将熄灭的残烛。而柳致体内的力量，也在无声的对抗中，如同蛰伏的火山，一点点地积蓄、凝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