腐臭的气味几乎凝成实体,沉甸甸压在黑山南麓临时搭建的流民营上空。呻吟、干呕和孩童细弱的啼哭搅在一起,成了这片死气里唯一活着的声响。草棚下,人影蜷缩着,像被随意丢弃的破布口袋。
苏映雪刚掀开一处窝棚的草帘,浓烈的秽物酸臭和汗馊味就劈头盖脸撞来。她脚步只微微一顿,便矮身钻了进去。昏暗的光线下,一个妇人侧躺在地上,怀里紧紧搂着个襁褓。妇人脸色蜡黄,呼吸微弱急促,身下污秽浸透了薄薄的草席。她怀中的婴儿更是小脸憋得青紫,只有出气,没了进气。
“让开些!”苏映雪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挤在窝棚门口惶惶不安的几个人下意识后退。她几步抢到妇人身边,跪坐在污秽的地上,指尖飞快搭上婴儿细弱的腕脉。脉象沉细欲绝,几近于无。
没有丝毫犹豫,苏映雪自腰间针囊中捻出三枚细如牛毛的银针。灯火昏暗,她凝神静气,手腕稳得如同磐石。针尖精准刺入婴儿头顶的百会穴和左右虎口穴,深浅、捻转,一气呵成。动作快得只留下几道细微的银芒残影。
婴儿青紫的小嘴猛地张开,发出一声微弱却清晰的抽气声,如同溺水的人终于浮出水面。
“活了!小崽子活过来了!”窝棚外不知是谁哑着嗓子喊了一句,压抑的死寂被瞬间打破,人群嗡地骚动起来,无数道绝望中透出希冀的目光死死钉在苏映雪身上。
苏映雪却连头都未抬,她迅速解开襁褓,将婴儿轻轻翻转,露出瘦小的脊背。又是几枚银针落下,刺入大椎、肺俞诸穴。婴儿微弱的呼吸终于渐渐平稳下来,青紫的唇色也褪去些许。她这才腾出手,摸向那昏迷的妇人额头——滚烫如火炭。
“取水来!干净的!”苏映雪的声音带着一丝紧绷的沙哑。旁边立刻有人递过一个粗糙的木碗,里面盛着半碗略显浑浊的水。她接过,凑到鼻尖仔细嗅了嗅。
一股极其微弱的、近乎被浓重土腥气掩盖的、类似腐败鱼虾的腥气,钻入鼻腔。她眉头骤然锁紧,伸出食指蘸了一点碗中水,指腹间传来一种难以言喻的滑腻感,并非泥土的粗糙,更像某种粘液的残留。
“这水……从哪来的?”她猛地抬头,目光锐利如刀,扫向递水过来的一个枯瘦老汉。
老汉被她看得一哆嗦,讷讷指向营地边缘:“就…就坡下那条浅溪,大伙儿都吃那水……”
“带我去看!”苏映雪豁然起身,将婴儿小心交给旁边一个还算干净的妇人,抓起那碗水就往外走。身后是惊疑不定的人群和重新响起的绝望呻吟。
***
溪水在乱石间汩汩流淌,水色在正午的阳光下泛着浑浊的黄绿。几个瘦骨嶙峋的流民正趴在水边,贪婪地掬水痛饮。苏映雪几步冲到水边,蹲下身,指尖探入水流。
那股滑腻感更加清晰了,像触摸到某种腐败水草分泌的粘液。她捧起一捧水,再次凑近鼻端,那股若有若无的腥气顽固地萦绕着。这不是寻常的腐殖质气味,更非山中溪流该有的清冽。
“不对……”她喃喃自语,目光沿着水流方向向上游搜寻。溪岸两侧草木茂盛,乱石嶙峋。她的视线如同梳篦,一点点扫过水面、岸边、水底的石块……
蓦地,一小片异样的颜色攫住了她的目光——在几块大石交错的阴影缝隙里,紧贴着湿滑的溪底,半截破碎的陶罐浸在水中。罐身沾满了淤泥和水苔,但罐口边缘,隐隐残留着一圈暗褐色的、干涸的粉末痕迹。那粉末的颜色,与她指尖残留的滑腻感带来的想象诡异地重合。
苏映雪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瞬间爬满全身。她伸出手,不顾溪水的冰冷刺骨,用力拨开石块旁的淤泥和水草,将那半截陶罐捞了出来。罐壁内侧,一层滑腻的墨绿色残留物粘附着,散发着更浓重的、令人作呕的腥气。
“这不是瘟疫!”苏映雪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惊怒的颤抖,在溪水哗哗声中清晰炸开。她举起那半截残破的毒罐,罐壁上滑腻的墨绿色附着物在阳光下闪着诡异的光。“是有人!在水源里下毒!”
如同冷水泼进了滚油锅,流民群瞬间炸了!
“下毒?谁这么丧良心啊!”
“天杀的!想活活毒死我们吗?!”
“怪不得!怪不得喝了水就倒!”
绝望的哭嚎和惊怒的咒骂如同沸腾的潮水,瞬间将苏映雪淹没。恐惧和愤怒扭曲着一张张枯槁的脸,绝望的流民如同被逼到绝境的兽群,有人开始疯狂地捶打地面,有人则目光呆滞地瘫软下去。
“都给我闭嘴!”一声炸雷般的暴喝猛地压下所有混乱。
张辰不知何时已赶到溪边,秦山和石磊如同两尊铁塔般护在他身后。他一身玄色劲装,沾着尘土,显然是刚从某处疾驰而来,脸色阴沉得能滴下水。目光如电,扫过群情激愤的流民,最终落在苏映雪和她手中那半截残破的毒罐上。那眼神里的寒意,让离得最近的几个流民激灵灵打了个冷战,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咒骂声戛然而止。
苏映雪迎着张辰的目光,将手中的毒罐递过去,声音带着强压的愤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后怕:“水里有毒。源头找到了,就是这个。毒物混在溪水里,人畜饮之,初时高热呕吐,状似时疫,继而脏腑溃烂……不出三日,营中怕是……十不存一。”
“十不存一”四个字,像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心上。刚刚被张辰镇住的流民群众,爆发出压抑不住的绝望呜咽。
张辰接过那半截冰冷的陶罐,指腹用力摩挲过罐壁内侧滑腻的残留物,指尖染上诡异的墨绿。他眼神里的风暴在酝酿,声音却冷得像淬了寒冰的刀锋:“查!掘地三尺,也要把这投毒的杂碎给我揪出来!秦山!”
“在!”秦山踏前一步,声如洪钟。
“带人,沿着溪流往上搜!任何蛛丝马迹都不许放过!”
“得令!”秦山眼中凶光毕露,猛地一挥手,一队如狼似虎的兵士立刻跟着他向上游扑去。
“石磊!”
“属下在!”石磊瓮声应道,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带人,立刻封死所有取水点!敢有靠近水源者,先绑了再说!”
“是!”
命令如冰雹砸下,带着铁血的肃杀。流民们被这股煞气慑住,绝望的哭嚎变成了压抑的抽泣,无数道目光再次聚焦在苏映雪身上,那是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浮木的眼神。
苏映雪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她转向张辰,语速飞快而清晰:“当务之急,是救命和净水。我需要人手,立刻!”
张辰毫不犹豫:“所有人,听苏姑娘调遣!违令者,斩!”最后那个“斩”字,带着森然杀气,彻底镇住了场面。
苏映雪立刻行动起来,清冷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穿透营地:
“一队人!立刻收集所有能用的锅釜,架起火堆!将溪水煮沸,至少滚沸一炷香时间,才可饮用!”
“二队人!去砍竹子!粗的,越长越好!劈开,掏空竹节!”
“三队人!去挖坑!按我说的尺寸,一字排开三个大坑!再去寻干净的碎石、细沙,越多越好!还有木炭,没有就去烧!灰烬也行,要冷的!”
“四队人!跟我去采药!认识金银花、板蓝根、车前草的,都站出来!”
命令一条条清晰下达,慌乱的人群像是被注入了主心骨,迅速被组织起来。有人奔向营地收集锅具,有人冲向山坡砍伐青竹,壮劳力们吼着号子开始挖掘土坑,几个略通草药的流民则紧紧跟在苏映雪身后,钻进了营地旁的山林。
整个流民营如同一架在死亡边缘被强行拉回的机器,在苏映雪的指挥下,爆发出惊人的效率。叮叮当当的砍竹声、奋力挖掘的铲土声、指挥调度的呼喊声,取代了绝望的呻吟。巨大的土坑在营地边缘快速成形。苏映雪在山林间穿梭,衣角被荆棘划破也浑然不觉,纤细的手指飞快地采摘着草药。
日落前,三个深坑已挖掘完毕。苏映雪亲自指挥着,在最上游的坑底铺上厚厚一层拳头大小的碎石,中间一层是细密的河沙,最底下则铺满了刚刚烧制冷却的木炭灰烬。劈开的粗竹管被巧妙地连接起来,从上游浑浊的溪水处引水,经过这三层坑的层层过滤,最后流入最下游一个相对清澈的蓄水坑中。
“成了!这水……这水能喝了?”一个干渴得嘴唇皲裂的汉子,盯着蓄水坑里那虽然依旧带着点土色、却已没了那股滑腻浑浊的水,声音嘶哑地问,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苏映雪舀起一瓢过滤后的水,仔细看了看,又闻了闻。那股令人心悸的滑腻感和腥气果然淡了许多。她紧绷的神经终于稍缓:“还需煮沸!但毒性已大大减弱!”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绝望的营地里终于爆发出第一阵带着哭腔的欢呼。几处临时架起的篝火上,大锅里的水翻滚着,白气蒸腾。苏映雪将采来的草药分派下去,指导着如何熬煮解毒汤剂。药汁苦涩的气味在营地里弥漫开来,却成了此刻最令人心安的味道。
当第一碗滚烫的、经过滤煮的药汤,被小心翼翼地喂进一个高热抽搐的孩子口中时,苏映雪才感觉到一阵虚脱般的疲惫袭来。她扶着旁边一根支撑草棚的木柱,微微喘息,额前几缕被汗水浸透的发丝贴在脸颊上。
“给。”一只粗瓷碗递到她面前,里面是清澈的、冒着热气的过滤水。
苏映雪抬头,撞进张辰深邃的眼眸里。他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侧,高大的身影挡住了西斜的阳光,在她身上投下一片安稳的阴影。他身上的肃杀之气淡了许多,眼神复杂地看着她,有未散的余怒,有深沉的担忧,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震动。
“你救了他们。”张辰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也救了我。”
苏映雪接过碗,指尖不经意触碰到他粗糙的手掌,一股暖流似乎顺着指尖蔓延上来。她垂下眼睫,小口喝着温热的水,清甜的水滋润着干渴的喉咙,也奇异地抚平了心头的惊悸。
“还没完。”她放下碗,目光扫过依旧在忙碌的人群,声音恢复了冷静,“毒源虽暂时遏制,但隐患仍在。营地的污秽必须尽快清理,否则……”
她的话被一个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
“苏…苏姑娘!张将军!”一个头发花白、脸上沟壑纵横的老农,不知何时挤到了近前,脸上带着惊魂未定的惶恐,他手里死死攥着一把沾着湿泥的野菜,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老汉…老汉刚才在溪水上游挖野菜躲着…看…看见……”
老农咽了口唾沫,浑浊的老眼里满是恐惧,他神经质地左右张望了一下,才压低声音,每一个字都带着寒气:
“看见…林子边…有…有官军的靴子印!还…还有半张踩烂的饼,上头…盖着官仓的红戳!”
他枯瘦的手指死死掐着那把野菜,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浑浊的眼珠因恐惧而剧烈颤动,仿佛那潮湿的泥土里埋着吃人的怪物。
“那人…那人边啃饼子边骂咧咧…说…说‘毒不死这群泥腿子,过两天大军一到,照样把黑山碾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