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山深处,断龙崖顶,一方新垒的黄土冢沉默矗立。没有墓碑,只有半截断裂的染血铁枪深深插在坟前——那是镇北侯张威的断魂枪。凛冽的山风卷起沙尘,呜咽着掠过崖顶,抽打在肃立的人群身上。几百张面孔,沾着泥污,刻着风霜,此刻只有一种表情:燃烧的愤怒与死寂的哀伤。他们盯着冢前那个挺拔如孤松的身影,张辰。
张辰缓缓抬手,解下腰间佩剑。剑鞘古朴,深褐近黑,鞘口吞着冰冷的寒铁。“镇岳”,父亲亲赐之名。他猛地拔剑!
“锵——!”
龙吟般的剑啸撕裂山风,一道刺目的寒光闪过众人眼底。剑身狭长,暗纹如龙隐于玄铁,刃口流转着摄人心魄的青芒。
“爹!”张辰的声音不高,却像重锤砸进每个人心底,“儿在此立誓!”他左手猛地攥住锋利的剑刃,狠狠一拉!
“噗嗤!”温热的鲜血瞬间涌出,顺着剑脊蜿蜒流下,一滴、两滴,沉重地砸落在坟前冰冷的黄土上,洇开刺目的暗红。
“此仇此恨,不共戴天!血债,必以血偿!”他抬起流血的手,直指南方,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铁交鸣般的决绝,“那龙椅上坐着的昏君,那朝堂里吸血的蠹虫!我张辰在此立誓,有生之年,必提‘镇岳’之锋,清君侧,正乾坤!不破神都,不诛奸佞,不还天下朗朗青天!此志,天地共鉴!”
“清君侧!正乾坤!”秦山第一个嘶吼出声,虎目含泪,猛地单膝跪地,右拳重重砸在冰冷坚硬的岩石上,砰然作响。
“清君侧!正乾坤!”石磊梗着脖子,额角青筋暴起,跟着跪倒,吼声震得山风都似乎一滞。
“清君侧!正乾坤!”崖顶数百人,无论老弱妇孺,尽皆轰然跪倒,吼声汇聚成一股狂暴的洪流,撞向四面嶙峋的山壁,又猛烈地反弹回来,在断龙崖上空反复激荡、盘旋,久久不散。那声音里是滔天的恨意,是焚尽一切的怒火,是破釜沉舟的决绝!
祭奠的悲怆余韵尚未在山风中散尽,断龙崖下的演武场已杀声震天。几排简陋的拒马桩歪歪扭扭地立在场中,全充“敌军”。几十个衣衫褴褛的汉子,在石磊粗着嗓门的吼叫指挥下,正演练着一种古怪阵型。
他们三人一组,两人在前,一人持着削尖的木矛前指,步伐凌乱地前冲。后面那人则双手紧握着一根末端连着沉重铁爪、前端系着粗麻绳的奇怪钩索。
“冲!勾!”石磊的破锣嗓子炸响。
前排两人猛地矮身,木矛狠狠捅向拒马桩。几乎同时,后排那人借着冲势,身体急旋半圈,口中发出一声闷哼,奋力将手中沉重的钩索甩了出去!铁爪带着风声,划过一道低矮的弧线,“咔嚓”一声,精准地扣住了拒马桩底部粗大的横木。
“拉——!”石磊的吼声几乎破音。
前排两人死死抵住木矛,后排那人则猛地向后坐腰,双脚蹬地,全身力气都贯注在手臂上,死死拽住绳索向后猛拉!绳索瞬间绷得笔直。拒马桩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嘎吱”呻吟,竟真的被那铁爪拖拽着,底部离地,向前倾斜!
“哗啦!”木桩终究不够结实,在拉扯中散了架。
“好!”石磊抹了把脸上的汗,黝黑的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转向场边脸色铁青的秦山,“秦头儿,咋样?咱这土法子,专治那些披铁壳子的王八!”
秦山抱着他那柄厚背环首刀,眉头拧成了疙瘩,从鼻子里重重哼出一声:“花架子!”他大步走到一堆刚被钩倒的拒马木桩旁,一脚狠狠踹在一根最粗壮的木桩上!
“砰!”闷响声中,那碗口粗的木桩纹丝不动。
“看见没?”秦山指着木桩,声音冷硬,“这玩意儿,顶天算根结实点的柴火!真正的重甲步兵,那是人肉堡垒!全身铁叶子裹着,少说两百斤!你那破钩子,勾得动?”他眼神锐利如刀,扫过石磊和他身后那些喘着粗气的汉子,“上了战场,对面重甲一推进来,长矛如林,你这花哨玩意儿,勾不住!拉不动!到时候,就是送死!”
他猛地抽出环首刀,厚重冰冷的刀锋在阳光下反射出刺目的寒光,指向那些简陋的钩索和木矛:“将军当年在北境,破重甲靠的是强弓硬弩攒射其面门缝隙,靠的是铁锤大斧砸其关节!靠的是陷阵死士拿命去换!靠的是堂堂正正的硬碰硬!你这……”他顿了顿,语气充满不屑,“是娘们儿绣花的玩意儿!”
石磊被噎得满脸通红,梗着脖子反驳:“秦头儿!俺们不是边军!没那好弓好弩!更没铁锤大斧!俺们只有烂木头烂绳子!可俺们也有命!就得用这烂木头烂绳子,想法子把那铁壳子掀翻!”他指着地上散乱的拒马桩,“法子再土,能掀翻敌人,就是好法子!总比…总比干挺着让人家当麦子割强!”
秦山眼中怒火一闪,猛地踏前一步,刀柄上的铁环哗啦作响,一股无形的压力骤然笼罩石磊:“你说谁敢挺着?!”
“都住口!”一个冰冷的声音插了进来,不高,却像冰锥刺穿了两人间剑拔弩张的空气。
张辰不知何时已站在场边,目光扫过秦山和石磊。他脸上祭奠时的悲恸已尽数敛去,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沉静,仿佛淬火后的寒铁。
“秦山,”张辰声音平静无波,“你的刀,斩过多少重甲?”
秦山一怔,下意识挺直腰板:“回少将军,末将随侯爷在北境,破狄人铁浮屠时,亲手斩开过三具重甲!刀卷了刃,虎口裂了,但人没退一步!”
“好。”张辰点头,目光转向石磊,“石磊,你这钩索,练了多少日?能勾住多大的力?”
石磊被张辰看得有些紧张,搓着手:“回…回将军,练了十来天。刚才那木桩子,少说一百多斤,几个人合力,能拖倒……”
“拖倒木桩,不等于能拖倒活着的重甲兵。”张辰打断他,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秦山说得对,真正的重甲,是活的堡垒,会反击,会结阵推进。你这法子,太慢,太险。”
石磊脸色一白,张了张嘴想辩解,却在对上张辰那双深潭般的眼睛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肩膀垮了下去。
“但是,”张辰话锋一转,目光落在那些简陋却透着股狠劲的钩索上,“能在十几天里,用烂木头烂绳子琢磨出个能对付‘假想敌’的法子,这份心,很好。”他看向石磊,眼神里有一丝极淡的肯定,“比只会抱着过去的老黄历,死守规矩强。”
秦山的脸瞬间涨红,握着刀柄的手指节发白。
“法子是死的,人是活的。”张辰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耳中,“钩索笨重,那就想办法让它更快!勾不住?那就想法子让它勾得更准更牢!拉不动?那就想法子借力!用杠杆,用斜坡,用地形!用一切能用的东西!”他目光扫过秦山,“秦山,你破过重甲,把你知道的弱点,告诉他们。石磊,你的人,力气大,肯动脑子,缺的就是见识。你们两个,”他指着秦山和石磊,“一起琢磨!三天,我要看到这钩索,能真正勾住、拖倒一个披了双层皮甲、拿着盾牌的‘重甲兵’!做不到,一起滚去后山背石头!”
秦山和石磊同时一震,猛地抬头看向张辰。一个眼神复杂,带着不服,却又有一丝被点醒的震动;另一个则像打了鸡血,眼中重新燃起斗志。
“末将(属下)遵命!”两人几乎是同时抱拳,声音洪亮,彼此对视一眼,火花四溅,却没了方才那股不死不休的戾气,只剩下一股被强行拧在一起的较劲。
张辰不再看他们,转身,独自走向崖边。夕阳正沉沉坠向连绵的远山,将最后的光奋力泼洒出来,染得天际一片凄厉的猩红,像凝固的血,又像燃烧的火焰。脚下的山谷被巨大的阴影吞噬,黑暗正从四面八方无声地蔓延上来,冰冷而粘稠。
他沉默地站在崖边,像一块亘古的礁石。山风更烈,卷起他染血的衣袍,猎猎作响。断龙崖下,秦山和石磊的吼声、士兵们操练的呼喝、钩索甩出的风声……所有的嘈杂,都被这呼啸的山风裹挟着,在他耳边盘旋,却又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变得遥远而模糊。
他缓缓低头,看向手中紧握的“镇岳”。剑身上,他自己割裂手掌留下的鲜血已经干涸,变成一道道暗红发褐的狰狞印痕,紧紧贴在冰冷的玄铁纹路上,像某种古老而神秘的图腾。
忽然,一种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震动感,从剑柄传来,透过掌心,沿着手臂的骨骼,直抵心尖。那震动极其微弱,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难以言喻的韵律。
嗡……
一声极低沉的颤鸣,仿佛从剑身的最深处挣扎着响起,又被呼啸的山风瞬间撕碎、吞没。轻得如同幻觉。
张辰的瞳孔骤然收缩!他猛地将剑举到眼前,手指死死攥紧剑柄,骨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凝神屏息,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掌心的触感和剑身之上。
没有声音。
风声依旧,崖下的操练声依旧。
刚才那一声,仿佛真的只是山风掠过剑脊的错觉。
然而,掌心的剑柄,那冰冷的玄铁之下,似乎…似乎依旧残留着一丝极其微弱、几乎难以捕捉的震颤余韵?像沉睡的火山深处,岩浆在缓慢地、不安地涌动。
他死死盯着剑身上那些干涸的暗红血痕,又抬眼望向南方那片被血色残阳笼罩的、深不可测的黑暗。一股冰冷的寒意,毫无征兆地从脊椎骨猛地窜起,瞬间弥漫四肢百骸。
是风?还是……这柄饮过无数鲜血、此刻又沾染了他自己热血的剑……真的在回应什么?
剑身冰冷。那声低鸣,仿佛从未响起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