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变得很沉。
每在魔渊这血色荒原上踏出一步，青锋剑的重量就似乎更增一分，压得我手腕酸麻。胸口有一团东西堵着，不是伤，却比任何伤口都更令人窒息。吕怀阳前辈化作青松的身影，张松峰前辈断剑喋血的背影，在眼前反复闪现。
值吗？
这个问题像毒蛇，从金丹深处那道隐晦的黑纹中探出头，嘶嘶地吐着信子。我们在此处出生入死，可京师庙堂之上，严党奸佞在做什么？那位九五之尊，又在想什么？
一股无名火窜上喉咙，我死死咬住后槽牙，将那股足以动摇道心的戾气压了下去。
“我们得走快些了。”李玄风的声音沙哑，他拄着那根青翠竹杖，每一步都牵动着眉心那道血纹，让他脸色更白一分。
我点了点头，目光扫过队伍。周丝纬前辈气息依旧萎靡，志诚大师背上的慧明生死未卜，而白芷…她依旧提着那叮当作响的-药篓，步履轻快，仿佛在自家后山散步。
空气，在不知不觉中变了。硫磺的燥热被一种阴冷的潮意取代，风里带上了水汽，还有一股……腐烂的味道。
“等等。”我抬手示意众人停下，侧耳倾听。
有水声。在这片连鬼魂都会渴死的枯寂大地上，竟然有水声。
“有古怪。”白芷的鼻子轻轻嗅了嗅，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戏谑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警惕，“这味道……像是陈年的怨气，被水泡开了。”
我们翻过一道低矮的丘陵，眼前的景象让所有人都停住了脚步。
一片巨大的深潭。
潭水黑如浓墨，表面没有一丝波澜，静得像一块被打磨光滑的黑玉。它倒映着血色的天空，却将那红色扭曲成一种更加不祥的暗紫。一层薄薄的寒雾贴着水面，缓缓流动，如同亡魂的叹息。潭边，散落着几具发黑的枯骨，骨节上，刻着正在缓慢蠕动的诡异符文。
“阿弥陀佛，”志诚大师脸色凝重，将背上的慧明又紧了紧，“此乃……九幽潭。传闻能映照生灵过往，勾人心魔，是极凶之地。”
“九幽潭？往世镜？”白芷的嘴角反而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呵，现在才有点意思了。”
我握紧青锋剑，与李玄风对视一眼，缓缓向潭边靠近。寒气刺骨，仿佛要钻进人的神魂。
就在我们踏足潭边三尺之地的瞬间，那死寂的潭面，终于起了一丝涟漪。
水面上，浮现出一张脸。
我的脸。
与我长得一样的我，目光空洞，嘴角挂着一抹诡异的、全然陌生的笑。他身披华丽的黑袍，手捧一颗狰狞的龙头，身后是一座尸骨堆砌的血色祭坛。
“什么鬼东西？！”我心头剧震，一声怒喝，青锋剑本能地刺出，星光剑气斩在水面。
影像瞬间破碎，潭水却连一丝涟漪都未曾荡开。
“别动手！”白芷低喝，“这东西，你越是抗拒，它就越真实！”
话音未落，潭面再次变幻。这次出现的是李玄风，他手持青铜剑，对面站着一个白袍老者，正是他的师尊张松峰！只是幻象中的张松峰目光冰冷，不带一丝感情：“杀了这个叛徒，你才是昆仑唯一的正统。”
“师尊？！”李玄风如遭雷击，猛地后退一步，声音颤抖，“不……不可能！”幻象中的他，一剑刺出，鲜血染红了水面。
紧接着，是周丝纬前辈，他跪在剑冢之中，万剑穿心；是志诚大师，他盘坐于三百僧侣的枯骨之上，眼中流下血泪……
每个人的心魔，都被这诡异的潭水无情地挖了出来，赤裸裸地展现在眼前。
“障眼法而已！守住心神！”我厉声大喝，试图唤醒众人。
“吼——！”
一声低沉的咆哮，从潭底响起。潭水剧烈翻涌，无数双猩红的眼睛在水下亮起！数不清的怨灵鬼影挣脱水面，张牙舞爪地向我们扑来！
“动手！”
瞬间，剑光、佛光、药雾交织在一起。我催动星轮，金光化作剑雨倾泻而下；李玄风强忍伤势，剑气纵横；志诚大师口诵《地藏经》，金色的“卍”字印记不断拍出。白芷的手段最为奇特，一把把彩色的粉末撒出，怨灵触之即溃，发出无声的惨嚎。
可怨灵无穷无尽，仿佛整个深潭都是由它们组成。
“这样下去不行！”我心一横，将体内残存的三元之力猛地灌入星轮，“给我破！”
星轮化作一道三色交织的光矛，狠狠刺向潭心！
轰——！
一股磅礴无比的力量从潭底反震而来，我胸口如遭重击，一口鲜血喷出，整个人被震得倒飞出去。
“林施主！”志诚大师惊呼，他双手结印，身后金刚法相浮现，试图镇压潭水，却被潭中涌出的一只黑气巨手一掌拍散，同样口吐鲜血，踉跄后退。
“没用的，”白芷的声音透着一股焦急，“这潭水是活的，除非抽干，否则……”
她的话没能说完。
因为潭水中央，咕嘟咕嘟地冒起了泡，一具晶莹剔透的冰棺，缓缓从水底浮了上来。
棺中，躺着一个身披银甲的战将。他面容英武，身形魁梧，手中紧握着一柄断裂的巨剑。最让人心惊的是，他的面容……竟与我有九分相似！而他的胸口，死死地钉着一枚噬魂钉！
那一瞬间，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这是谁？！”我失声吼道。
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大吸力，猛地从冰棺中爆发！天旋地转，整个世界仿佛都被拉扯着坠向那无尽的深潭！
“不好！”我最后听到的，是白芷那一声惊怒交加的尖叫。
眼前一黑，再亮起时，刺骨的寒意消失了。
我站在一座高耸的血色祭坛上，脚下是无数修士的尸骨。我低头，看到自己身上穿着的，是绣着黑旗徽记的光明教长老袍服。手中，正捧着一颗散发着邪异光芒的龙珠。
“林清扬，”一个阴冷的、如同梦魇般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你终于……想起来了。”
我猛地转身，那个在梦中见过的元婴中期黑袍人，就站在我身后，脸上带着诡异的笑容。
“你的前世，乃我教左使。为助魔王降临，不惜血祭一城，炼化龙珠，功盖千秋。如今，你既已归来，还不速速归位？”
“胡说八道！”我怒吼着，挥剑刺去。
他却不闪不避，身形如青烟般消散。
场景再变，我站在高高的城墙上，手中龙珠光芒大盛。城下，是无数百姓绝望的哭喊与哀嚎。我的手不受控制地催动灵力，整座城池在血光中轰然崩塌，化为炼狱。
“不——！！！”我嘶吼着，眼眶欲裂，却无法阻止这一切。这不是我！这绝不是我！
就在我的神智即将被这无尽的罪孽与绝望彻底吞噬之时。
“叮铃铃——”
一阵清脆的铃声，如同穿透万古黑暗的第一缕晨光，突兀地在我识海中响起。
“林清扬！醒过来！”是白芷的声音！
我猛地睁开双眼！
发现自己依旧站在九幽潭边，浑身已被冷汗浸透。李玄风、周丝纬、志诚大师……他们全都双目紧闭，神情痛苦，显然还沉沦在各自的心魔幻境之中。
唯有白芷，俏生生地站在我身旁。她脸色苍白，额角布满细密的汗珠，手中捏着三片已经失去光泽、如同枯叶的碧绿叶片。
“这破潭子，差点把你们的神魂都吞了！”她看到我醒来，松了口气，却又忍不住啐了一口，嘴角溢出一丝鲜血，“为了把你拽出来，废了我三片本命灵叶……你们这些正道修士，真是一个比一个会惹麻烦！”
我心头一震，看向她，又看向依旧在挣扎的同伴，再看向那潭中缓缓下沉的冰棺。
那银甲战将的面容，那与我酷似的脸，那枚刺穿他胸膛的噬魂钉……这一切，究竟是幻象，还是……被掩埋的真实？
“走！”我扶住摇摇欲坠的白芷，声音嘶哑，“离开这里！必须立刻离开这里！”
李玄风等人陆续睁眼，喘着粗气，眼中满是惊惧。
身后，九幽潭恢复了死寂，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但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被彻底搅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