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昏昏沉沉,几乎要坠入无边的黑暗。然而,一种奇异的温热,却突兀地持续从左手手腕内侧传来,穿透了弥漫周身的冰冷与麻木。
林木生微微一动,左手几乎是无意识地抬起到眼前。借着破庙天窗漏下的、昏暗的月光,他盯着自己的手腕。
那里,原本平滑粗砺的皮肤上,多了一个印记——小得几乎难以察觉,比针尖大不了多少,边缘模糊不清,像是无意中被烫了一下的红痕。
然而,细看之下,那红痕却诡异地清晰起来——如同冬日里呵出的一小团白汽凝成的冰花,又像春日枯枝上最早绽放的那一点微不可察的嫣红。
它竟然是一瓣桃花!
小小的一瓣,玲珑剔透得不可思议,仿佛由极细的粉色光线在皮下勾画而成。不是纹身,更像某种烙印,鲜活地、微弱地散发着存在感。
林木生混沌的意识被这点微不足道的温热短暂地唤醒,死死盯着它。
这便是……婉娘消散前最后留下的那缕光丝?那源自于她魂核之中最深处剥离出的、混杂着祝福与释然的“情魄”碎片?
它在灼烧他。
不同于邪能啃噬血肉的剧痛与冰冷,这是一种陌生而柔软的烫。像盛夏夜里被遗忘在路边的、一小块温热的鹅卵石。
它的热度并不强烈,却顽固地、持续地嵌入他的皮肉,烫得那薄薄一层皮下的神经末梢阵阵酥麻。更烫的,是它透出的那股细微却坚韧的东西——那不是力量,更像是一种“质”,一种纯粹的、固执的“念”。
一种……名为“情”的余烬。
劫火鬼眼在他眼眶中无声转动,幽深的视界里,这枚小小的桃花印记呈现出一种截然不同的景象:
它不再是粉红,而是一种纯粹的、介于光与魂之间的柔白,纤细光丝构成的结构精密如微缩的星河,核心处有一星极其微弱的、如同心脏收缩般跳动的光点。
它正以一种无比微弱的频率,向外辐射着几乎无法被肉眼所见,却能被劫火鬼眼清晰捕捉的微光涟漪。这些涟漪极其艰难地穿透他体表那些无处不在、犹如漆黑污油般流淌的邪能秽气,一丝丝、一缕缕地努力渗透进去。
每当邪能秽气被这微弱的涟漪触及,便会短暂地一滞,如同被滚烫的针尖刺了一下,微微收缩。尽管转瞬又被更大的污秽浪潮淹没,但这微小的刺痛和迟滞感,却真实地传递到了林木生的神经末梢。
像是有一根烧红的、纤细的绣花针,极其耐心又极其执拗地,一次又一次地、微小地刺痛着他,提醒他它的存在,提醒着那个沉入冰冷井底的女子最后的凝望。
伴随着这持续而细微的痛感,婉娘那双洞悉一切、悲悯疲倦的眸子,又一次穿透记忆的迷雾,清晰地浮现在他眼前。
“情债难偿……莫再负痴心人……”
那个“情”字,如同烙印,灼烧着他从未开启过的荒芜心田。
情?那是山娃为了阿芒以命为引刻下的桃花符?是婉娘沉井百年仍旧念念不忘的书生?是阿芒春日插柳时回眸的浅笑?
对他林木生而言,这是什么?是一捧灼手的余烬?还是一条无形的、沉重的锁链?
左手腕间的那枚桃花瓣印记,烫得他皮肤发紧,烫得他心口也跟着一阵陌生的、难以言喻的憋闷。
这种感觉……如此陌生,比直面最凶戾的邪煞还要让他……无所适从。
邪佛的意念深处,那被混沌爆发和祝福光丝强行压下的低语,如同蛰伏沼泽的污物,悄然浮动。一个充满恶意的揣测,如同毒藤般缠绕上来:
“…山娃…执念…护你?可笑…是刺…怕你伤她心尖上的阿芒吧……”
这意念带着冰冷的、洞察人心的恶毒。
林木生猛地一颤!这个念头像冰锥,瞬间刺破了先前心头那股被烫出来的憋闷!
他无意识地攥紧拳头,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冰冷的河水早已带走那微弱的温暖,留下刺骨的寒意。
没错!山娃!那个执拗的少年郎,他耗费心头精血刻下桃魄,真的是为了护他林木生这被邪胎侵染的活死人?
那份灼热的情魄,或许不过是一道加固的锁链,是一枚无形的告示牌:莫要靠近、莫要沾污他心尖上的阿芒!连婉娘那消散的祝福,都带着一句沉甸甸的警告——莫负痴心人!
保护?还是警戒?那烫入骨髓的温度,究竟是暖……还是灼伤?
“废物…也配有羁绊?情…不过妄念虚妄…怨毒滋养…方是真味……”
更深层的呓语,如同冰冷的泥浆,试图包裹他的心神,将他拉回那熟悉而“安全”的黑暗泥沼。邪能在他体内蠢蠢欲动,后颈的石筋传来更深的僵冷。
林木生只觉得一股烦躁猛地顶了上来!
一种混合着狼狈、不堪与无处宣泄的躁怒,如同湿透的稻草在心里点燃了一把闷火!他狠狠闭眼,又猛地睁开,劫火鬼眼中灰白混浊的阴影疯狂地搅动着。
他几乎是粗暴地、用尽全身残余的力气,猛地抬起右手!那只紧握着山桃木残片、几乎要嵌入掌心的手!
残片粗糙的边缘硌着皮肤,那一点粉红的印记在黑暗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死死瞪着那点印记,又猛地低头瞪向左手腕那枚同样灼烫的桃花瓣烙印。视线在两个小小的“情魄”标记间疯狂地、混乱地来回撕扯!
“丢掉!快丢掉!这虚假的暖!这累赘的枷锁!你是刀!是毒!是邪佛寄生的皮囊!与暖绝缘!”邪胎的意念在他识海中咆哮尖叫。
可……河底婉娘那看透一切的悲悯双眼!
那缕消融在指尖的祝福暖流带来的短暂安宁!甚至……胸腔里那暂时沉寂下去的剧痛……都那么真切!撕扯着那咆哮!
太乱了!
像无数个声音在他脑中交战!像冰冷与滚烫的铁块在体内碰撞!他头疼欲裂!
“滚!都滚开!” 林木生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如同濒死野兽的呜咽。
身体里的撕扯感几乎要让他爆开!
他猛地抬起右手,不再是凝望,而是用尽全力,像要甩掉吸附在皮肤上的毒蚁毒虫,狠狠将那握着桃木残片的右手砸向自己冰冷的地面!
噗!
桃木残片脱手,砸在破庙湿冷的泥土上,滚了几圈,最后停在一张残破的蛛网下。那点粉红的印记沾上了尘埃,显得灰蒙蒙的。
他松开了右手,指尖残留着桃木的冰凉印痕和一丝微弱的刺痛。
一种自毁般的空落感陡然升起。
但身体内的混乱,似乎因为这粗暴的剥离,有了片刻的停滞。只剩下左手腕间那枚被隐藏起来的、依旧顽固灼烫的桃花瓣烙印,像扎在心尖的一根针,持续地、微弱地、却又无比清晰地宣告着它的存在。
他大口喘着气,额角青筋暴露,冰冷的汗水混着泥水滑落。太……累了……太乱了……
身体终于支撑到了极限,巨大的疲惫如同黑色的潮水将他淹没。
他的眼皮沉重得如同坠着铅块,脑袋一歪,彻底昏死过去,靠在冰冷的土墙上,呼吸变得粗重而浅薄。
那点桃花瓣的灼热,却顽强地穿透了深沉的黑暗与疲惫,如同一点幽微的烛火,在他冰冷的皮肤下执拗地燃烧着、提醒着,不容遗忘。
天光未启,是黎明前最深邃的黑暗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