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木生迈步,嶙峋焦骨踏入驿站门槛的瞬间,一股远比外界更浓郁的、无法形容的气味猛然将他裹挟——浓烈刺鼻的劣质油彩味儿、浑浊刺喉的陈年尸油焦糊味儿、阴冷如地窖的寒霉味儿、还有一丝若有若无、却如同冰冷蛇信般钻入鼻腔的甜腥腐败气息(像被冻在冰里的烂杏)!
这股气味的源头,正是那些悬挂摇曳的暗紫皮灯笼!
驿站内空间逼仄狭长。仅靠那三盏皮灯笼散发的淤紫幽光勉强照亮。
正对大门的尽头,隐约堆叠着许多用厚厚霉烂帆布盖住的箱笼。光线所及之处,只见满地狼藉——断裂的朽木桌椅残骸、碎瓦片、以及厚厚一层铺满了整个地面、颜色驳杂可疑、早已冻硬板结的干涸油渍污痕!
空气又冷又湿,仿佛置身于一个巨大的、正在解冻的冰棺内部。
就在林木生踏入后几步,驿站外鬼骨盐被风重新卷起的呼号声中,一道矮小敏捷的黑影突然“呲溜”一声,从他身侧尺许远的门边缝隙间飞快地窜了过去!带起一股冰冷的微腥气流。
林木生眼窝魂火骤然一凝!鬼画师本能被瞬间激发——那不是兽!
借着门口摇曳的淤紫灯笼光,那东西的形貌瞬间被捕捉:
约莫一尺半高,穿着褪色脏污的粗布袄裤,动作僵直却奇快,四肢关节的扭动带着非人的生涩!最骇人的是它的头颅——整个是一个用劣质粗糙薄纸扎成的大头娃娃头!纸脸雪白,却用浓墨重彩涂抹着两个巨大的、空洞流着“黑泪”的圆眼窟窿,和一张咧到耳根、笑容夸张怪异的大嘴!纸头随着奔跑“嘎吱嘎吱”作响,透着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诡异感!
这纸头小矮人窜到门边最近的一盏暗紫皮灯笼下,竟猛地停下了脚步!
它动作僵硬地抬起一只同样由粗糙木棍和布条缠成的“手”,对着灯笼内那搏动燃烧的暗紫色膏团,做出了一个极其古怪的姿势——它仰起那个僵硬的纸头“脸”,对着微弱的火苗,奋力张开了那张由粗陋油彩画出的、咧到耳根的纸嘴!
“嗬…嗬啊…”
它喉咙里(如果有喉咙的话)竟然也发出了类似人声的艰难喘息,干涩嘶哑!同时,一股清晰可见的、带着微弱白汽的冰冷寒息,从它大张的纸嘴中涌出,直喷向灯笼内的火苗!
“呼——!”
被寒息喷中的火苗骤然微弱摇晃,几近熄灭!灯内那暗紫色的胶状膏团瞬间剧烈搏动、痉挛起来,色泽似乎都黯淡了几分!
而这时,门口那佝偻的老头猛地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哼!
他整个人弓得更低,左手死死捂住胸口心脏的位置,身体剧烈颤抖!
那张布满风霜和裂口的老脸因痛苦而极度扭曲,喉咙里爆发出被强行压抑下去的更剧烈呛咳!仿佛这纸头人喷熄火苗的举动,直接伤害到了他!他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那个纸头小矮人,里面充满了近乎溺毙般的恐惧和……某种无力的悲恸!
“雪儿——!住手!!”
一声凄厉绝望、仿佛肺叶被撕扯的沙哑尖嚎骤然从驿站深处那片堆叠箱笼的浓重黑暗中炸响!声音非男非女,充满了粘稠的悲苦怨毒,赫然是先前那道戏腔的来源!
随着这声尖嚎,那个叫“雪儿”的纸头小矮人浑身猛地一僵!
纸脸上的油彩像是被无形力量浸透软化般,那空洞流“泪”的大眼窟窿和咧开的大嘴线条瞬间垮塌下去,形成一张真正悲伤欲绝的哭脸!
它喉咙里发出一声类似幼兽濒死的呜咽(“呜…咿…”),木然僵立片刻,最终如同被抽掉了所有力气,软软地歪倒在地,不动了。那盏被它喷得几近熄灭的灯笼内搏动的紫膏,才又慢慢恢复了缓慢的搏动。
老头捂住胸口痛苦喘息的声音稍微平复些许,身体却抖得如风中残烛,汗水混着雪水顺着沟壑密布的额角淌下,落在冻硬的地面上瞬间凝成冰粒。他看向林木生的浑浊眼中,除了恐惧,竟多了一分几近绝望的哀求,似乎在求他不要探究。
林木生并未理会他或那纸偶,目光穿透驿站内淤紫的昏暗与刺鼻的混合气味,如同无形的刻刀,死死投向方才发出尖叫的黑暗深处——那堆被霉烂帆布覆盖的箱笼方向。
魂识穿透了光影的阻隔,“看”清了声音源头的轮廓——并非什么藏在箱子里的怪物。
就在那堆箱笼前的地面上,一个被厚厚粗布包裹、只露出头颈的不明“人形物”,如同货物般倚靠着一个破木箱。裹布臃肿,透出下面极其干瘪、无生气的肢体轮廓。
唯那张露在粗布外的脸…不,那根本不能称之为脸!那也是一个粗糙厚纸扎成的巨大“纸头”!油彩勾勒的五官同样是哭天抢地的悲怆表情,两道粗黑“泪痕”从空洞眼窟蜿蜒而下。方才那声尖叫,正是从这个巨大“纸头”中传出的!
纸头下的“脖颈”位置剧烈起伏,粗布包裹下透出急促艰难的喘息声。
一个纸头的“矮人”,一个纸头的“人”?这驿站里的“活物”,似乎只剩下了门口这个油尽灯枯的老哨工?或者说…他才是唯一的“活物”?
就在这时,倚在破箱旁的那个巨大纸头“人”再次剧烈喘息起来,喉咙里发出呼噜噜的风箱声,像是被刚才一声尖叫耗尽了气力。
纸头下传出压抑得变了调的呜咽声:“…冷…雪儿…我的孩儿…冷…灯…熬不住油了…爹…爹…”
老头佝偻的身体瞬间绷得更紧!
深陷的眼眶四周裂开的血口都在隐隐抽动。他看向驿站门外翻飞的鬼骨盐风雪,又绝望地扫了一眼那些闪烁着邪异紫光的灯笼,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被粗暴拉扯的悲鸣。
他猛地吸了一口冰冷刺骨的寒气,浑浊老眼中闪过一丝豁出命去的疯狂与惨痛交织的光芒。
“等…等等!‘客人’稍等!老…老儿这就去添灯!”
他几乎是嘶吼着对林木生(更像是为自己鼓劲)喊出这句话,随即踉跄着冲向驿站一角黑暗处堆积的杂物。
林木生伫立原地,邪灯火苗微弱跳跃,灯壁上那道冰冷粘稠的红芒更盛,如同嗅到血腥的蚂蟥,死死吸附着这驿站内越来越浓的悲哀死气。
老头挣扎前行的背影,像被无形引线牵引的木偶,直直投向更深的命运泥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