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下,图卷如同浸透了脓血与墨迹的裹尸布。代表这一夜灾劫的部分——阴跖的图案变成了一团难以辨识的墨迹漩涡,婴儿的九盏灯则彻底熄灭沉暗,只留下九个针尖大小的、如同黑洞的残破点。
整个绢卷散发出一种劫后余生的沉重与衰败。林木生能清晰地感受到它与自己之间那种紧密相连、却又同时承受了严重创伤的虚弱联系。百盏叩门录的力量沉寂了,先前收容的诸多鬼物也如蛰伏般死寂。图本身仿佛也耗尽了气力。
他喘息着,没有去动图卷,只是低头注视着那片狼藉的中心——那个吞噬了婴儿、引爆了最终湮灭风暴的凹坑深处。
坑底,最中心的位置。在能量乱流的灼烧和死气冻裂下,那里的泥土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如同琉璃质地的焦黑色泽。而在那片焦黑之上,竟有几块巴掌大小的、沾满血污的残破物件——是他那柄彻底毁损的封魂黑玉针最后一点锐利碎片,以及……一块被极寒冻裂的、带着暗绿色锈斑的青桐甲片尖角!
这两样东西,一件饱饮过最污秽的诅咒之血和刑鬼死气,一件则残留着幽冥秩序镇魂的力量碎屑,同时浸泡在污血泥浆中,又被极端的碰撞湮灭冲击,竟奇异地粘合在了一起,形成了一种前所未有、介于生死邪正规则缝隙间的……邪异残骸!
林木生浑浊的眼珠动了动,一种难以言喻的直觉告诉他,这东西并非寻常废物。这由他手中封魂利器、老王头点灯术制造的绝世邪物、地府刑鬼执刑之器、以及此地枉死残魂无尽怨念共同铸就的残骸,本身就蕴含着混乱的规则碎片。若被枯荣骨杯吸收,是福是祸?他没把握。但他需要利用这废墟中一切可利用之物。
他不再犹豫。拖着沉重如灌铅的双腿,如同一个真正的垂死之人,一步一晃地挪到坑边。用尽力气俯身,伸手,颤抖的五指艰难地探入污浊冰冷的泥水中,一把抓住了那块冰冷粘滑的邪异残骸!
入手瞬间,一股刺骨的阴寒和混乱的意念针扎般刺入掌心!仿佛同时握住了烧红的烙铁和万载寒冰!
“嘶!” 林木生倒抽一口冷气,手臂剧烈颤抖,几乎拿捏不住。但他死死攥紧!枯荣骨杯烙印瞬间感应到了手中的“异物”,那点金光骤然炽亮!一股强大、冰冷、原始的吸力猛地爆发!
掌心那块邪异残骸竟如同遇到阳光的雪块,被烙印中爆发的金光迅速吞噬、融化!一股远比之前精纯死寂凉意更加复杂的力量洪流——冰冷、锋锐、带着刑鬼的秩序碎片、诅咒的恶毒残留、破碎规则的混乱气息——如同一条凶悍的毒蛇,狠狠钻入林木生的掌心,沿着手臂脉络,直冲向胸口的枯荣骨杯!
“呃啊——!”
林木生身体剧震!如同被高压电流贯穿!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踉跄几步,重重撞在一块断裂的石磨上,才勉强稳住身形。
痛苦!难以言喻的痛苦!那不是纯粹的力量冲击,更像是有无数条带刺的法则碎片在体内疯狂切割穿刺!枯荣骨杯在胸中剧烈搏动,原本灰白的光泽竟隐隐泛起一丝铁锈般的暗青色纹路!那点妖异的金光仿佛被什么东西刺痛,光芒骤然变得尖锐急促!
它似乎在强行消化、融合这股前所未遇的“怪胎”力量!
林木生感觉自己的身体就像一个被强行塞进炸弹的火药桶,随时可能爆开!但他同样清晰地感受到,这股混乱力量被骨杯核心艰难“嚼碎”、强行“吞咽”的过程,正以一种无比霸道的方式,暂时压制住了之前婴儿诅咒带来的精神侵蚀风暴!
代价是身体承受着更直接的、撕裂规则般的痛苦!
他浑身痉挛,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额头上青筋暴起,豆大的冷汗混合着血水泥浆滚落,在冰冷的月光下显得格外凄厉。
就在这生不如死的煎熬里,一种奇异的“稳定感”伴随着剧痛,开始在内腑中艰难地建立。枯荣骨杯因为专注于消化这难以消化的“硬骨头”,反而暂时放缓了对林木生自身生命力的掠夺!身体虽然像破碎的陶罐被强力胶粘着,随时会散,但神智却在巨大的痛苦中保持着一种病态的清醒!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半炷香,也许是一个时辰。
东方墨蓝色的天际边缘,终于撕开一道极其细微、冰冷得毫无暖意的鱼肚白。
荒野的风裹挟着更加刺骨的寒意吹过废墟。
胸中枯荣骨杯那狂暴的搏动终于缓缓平息下来。那股复杂危险的混乱力量消失了,似乎被骨杯强行吞并了下去。那点莲心的金光重新亮起,却多了一些难以言喻的、类似青桐甲铁锈般的暗沉斑点。
烙骨的剧痛还在,但已从撕心裂肺变成了沉重的钝痛。身体内的撕裂感消退了许多,剩下的是无法形容的疲惫和深入骨髓的冰冷。
林木生扶着冰冷的石磨边缘,终于能稍稍站直身体。
天,快亮了。
他低头,看着手中。那块邪异的残骸早已消失无踪,只在掌心留下一个硬币大小的、散发着微弱青铁幽光的复杂印记——仿佛是枯荣骨杯吞噬了那残骸后,在他血肉中留下的一个“徽记”,或者说,一个印记。
远处山林间,传来第一声嘶哑的乌鸦啼叫。
他目光扫过这片如同地狱倒影般的死亡之地,最终落回脚边泥水中的那卷《百鬼图》。
弯腰的动作牵动每一根疼痛的神经。他将手指上沾满的污泥在破烂的衣襟上蹭了蹭,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疲惫,一点点将沉甸甸的图卷从泥水里拎了起来。湿透的绢布滴着暗红色的泥水,墨迹晕染得更加模糊,整幅图弥漫着一股劫后余生的沉重死气。
他沉默地将图卷塞回怀中那浸满血水的破布袋。布料接触皮肤时带来冰凉的触感。
再抬眼时,目光投向那些青桐刑鬼消失的方向。茫茫的晨雾中,早已空无一物。只有冰冷的风在呼啸。
但林木生能感觉到一种更深的、比那晨雾更浓重的寒意,正蛰伏在地平线尽头。它们离开时的意念——“标记……等待……斗签……”如同无形的锁链,悄然缠绕在他的灵魂之上,比任何实质的枷锁更令人心悸。
“呵……” 一声低沉沙哑、近乎自嘲的干笑从他喉咙里挤出来。
这一夜,他收容了阴跖,焚毁了九世灯祭的核心,粉碎了老王头筹谋九世的野心,甚至险险撑过了地府刑鬼的审判……代价是几乎被枯荣骨杯啃噬殆尽,神智险些破碎。
然而,他却无比清晰地知道,自己根本算不上赢。
枯荣骨杯如同一个盘踞在命门处的贪婪毒瘤,更加根深蒂固,又带着新的危险印记。百鬼图沉寂黯淡,仿佛死去。最可怕的是,他自身的存在,已被更深邃的幽冥视为“异数”,打上了某种永世追猎的标记。
前路未明,杀机暗伏。
他低头,看着自己沾满泥污血痂、指骨青白僵硬的双手。月光与晨曦交接的天光下,那双手的皮肤隐隐透出一种不健康的、骨质的灰白色泽,尤其是手背上焚瘴针留下的焦黑烙印边缘,更是多了一丝丝如同细密冰裂纹般的浅灰纹路。
这是枯荣骨杯吞噬过度,身体开始异变的征兆?还是吸收了那种规则残骸带来的侵蚀?
他不知道。
也……暂时不想去想。
现在,他只想离开这里。
离开这片吞噬了太多生命、流淌着绝望与诅咒的废墟。
他摇晃着,像一个被扯烂又勉强缝补起来的破旧木偶,一步一个带血的脚印,踏着狼藉的灰烬和冰冷的霜茬,摇摇晃晃,却又异常坚定地,蹒跚地朝那片尚未完全亮起的、迷蒙的晨雾中走去。
惨白的月光与初晨的灰蓝交织,将他一瘸一拐、沾满血污与泥浆的背影拉得极长,烙印在死寂的废墟大地上,像一抹顽强而孤绝的幽灵,正一步步走向更为深沉的、潜藏着无数未知杀机的未知黑夜。
身后,只留下彻底死寂的窑场废墟,宛如被遗忘的巨型墓穴。焦黑的土地上,几缕尚未消散的怨气如同垂死的灰蛇,盘旋缭绕。
而在林木生蹒跚离去的方向,更深远的浓雾遮蔽的山野深处,某种冰冷、沉重、富有某种规律性的踩踏着潮湿冻土的脚步声,似乎因为黎明的迫近而变得更加急促了些。
它们并未远去。
只是……在等待下一次,属于它们的时刻。
比黑夜更漫长的狩猎与逃亡,才刚刚开始。
(十七夜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