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阁债】之内,时间与空间如同陈年的油膏,粘稠而混浊。空气压得人喘不过气,那是百年棺木深埋的土腥与巨型轮机超负荷运转后散逸的热辣锈铁气搅拌而成的不祥浓汤,再掺入一丝陈年烟膏被汗水沤馊与新鲜尸蜡凝化的阴腻甜臭。这诡异的气息,仿佛是这座活体古塔淤塞的脏腑在缓慢腐化。
林木生端坐于柜台后的暗影里,像一尊被遗忘多年的蜡质神像。昏惨惨的油灯悬挂在他头顶的锈蚀铁钩上,灯油是混浊的黑色,燃烧时噼啪作响,不时爆开细小的青蓝色火星——那是炼狱底层躁动的余烬。
他的面前,并非寻常的竹简账簿。
一轴奇异的卷宗摊开在油渍斑驳的柜台表面。
卷轴材质非绢非纸,暗沉如凝固的劣质原油,表面油光浮动,散发着阴冷滑腻的气息。这是束缚他的契约,囚禁他的囚笼——《百鬼图·油污残卷》。
卷轴的核心区域,却有一片异样的光泽。一片焦褐、干裂、布满深色油渍的古老残页碎片,如同顽强的苔藓,死死粘附在污浊的卷轴本体上。这残片本身也饱受摧残,边缘破碎不堪,其上残留着的微暗线条,依稀可辨是某种断裂的符文或枯萎的枝叶轮廓。此刻,这残片像是活了过来,一丝极淡、几乎被浓烈污秽气息掩盖的清冽之气正从破损处顽强渗出。它如同一枚贪婪的种子,正极力吸吮着债铺内淤积沉淀的怨煞阴力。残片上的焦痕与油渍如同获得了生命,扭曲、鼓胀,如同无数细小的血管在搏动,缓慢却执着地侵蚀、修复、同化着下方那令人作呕的《油污残卷》。
这才是账簿的真相!它既是油涡宣泄污染、束缚林木生的活体枷锁(“当票”),更是柳婆婆牺牲性命、以家族秘传《百鬼图》仅存的一片“残灵拓”,在他灵魂深处烙下的最后生机!每一次债铺收纳邪物、封印怨念,《油污残卷》汲取的力量,也在同时滋养着那片《百鬼图·残灵拓》,让它与污秽卷轴本身进行着惨烈的融合与抗争!
卷轴已展开的部分,乌光浮动,深不见底,仿佛连接着最污浊的深渊。其中,十一个形态扭曲、模糊不清的邪物剪影正在油污的裹挟下无声地嘶嚎、挣扎。那是斧影、是半凝的胶质、是锈蚀的巨剪……每一个都散发着与前十一夜被“当票”强行吸入封印的邪物同源的怨毒气息!它们是被污秽枷锁强行吸纳的“鬼”,是油涡意志下的囚徒,亦是《百鬼图》残片试图净化的目标。
林木生覆盖着一层污油蜡膜的眼瞳,空洞地凝视着卷轴与残页纠缠不清的界限。麻木之下,烙印在臂肘内侧的剧痛像铁砧下的火星,灼烫着他的神经。那烙印并非死物,而是一颗被封在冰冷污油深处、缓慢搏动的——油涡之心的碎片。此刻,随着卷轴上残片的搏动与邪影的挣扎,烙印的搏动变得沉重而紊乱,如同淤塞。
就在他指尖下意识想要抚上残片的瞬间——
嗡!!!
柜台后那面覆满铜锈的巨大落地镜,猛地爆开一团浑浊的、如同燃烧劣质蜡烛形成的烛光!
烛光在镜面深处摇曳,勾勒出一个模糊得几乎要消散的轮廓——是柳婆婆!她的残影在镜中剧烈波动,仿佛承受着莫大的痛苦。一个饱含血泪、断断续续、却直刺林木生灵魂深处的意念洪流,毫无预兆地轰然灌入!
“炼狱……油涡深处……它炼你躯……亦欲铸尔为‘活闸锁’……”“此卷……伪账簿……乃油涡万载污瘴……沉积化形……号‘当票’……束汝魂躯……作其泄污阀……纳怨镇邪……亦……滋……养……涡……源……”(强烈的怨毒与枷锁感涌来)
“然……炼时……婆婆……魂燃血引……将家传至宝……《百鬼图·残灵拓》……强烙……汝魂髓……与……油涡‘当票’……污卷……相融……相抗……”
“当票收怨……污卷纳秽……《图》……残灵……借尔手……暗引……录其形……化其煞……每封一鬼入位……《图》之真力即复一丝……油污卷轴……便褪……污浊一分!!”
“尔身之枷锁……‘闸门’之固……亦……随之……弱……一……分!”(意念中传递出一缕极淡的“松动”感)
“待……待百鬼归图……污卷洗尽铅华……《百鬼图·残灵拓》……重焕真灵……化为……完璧……彼时……汝身……尔魂……方……有……可……争……一……线……逆……流……破……闸……之……生……机!”
意念如潮水般退去,柳婆婆的残影在镜中彻底消散,只余烛光残影,微弱如同风中残烛。但这道来自灵魂深处的烙印传承,如同烙印的烙印,已将一切刻入林木生的骨髓。
他身体微不可察地一震。
麻木的蜡壳之下,有什么东西在苏醒,在燃烧。
《油污残卷》是枷锁,是牢笼,它吸纳怨气滋养油涡。
《百鬼图·残灵拓》是生机,是剑锋,它在污秽深处挣扎,借封印鬼物恢复力量、净化污秽、削弱枷锁。
前十一夜的无知契约封印,是油涡强加的枷锁。那十一个油污剪影就是证明。
自第十二夜起,每一次清醒的“绘鬼入图”,是柳婆婆拼死换来的反击!是他为自己,为万千被怨瘴吞噬的生灵,开辟出的唯一一条荆棘血路!
绘百鬼,净残卷,弱枷锁,争生机!
一股难以言喻的灼热感,混杂着深入骨髓的剧痛与一丝渺茫却清晰的星火,自那油污烙印深处逆冲而上,几乎将他麻木的蜡质躯壳烧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