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守拙先生枯瘦的手指抚过那尊尺许高的青铜小塔时,塔身斑驳的饕餮纹竟流转起暗哑的光。韩斌看见老人眼底沉淀的复杂情绪——三分期许,七分古井无波的决然。
“最后一道槛。”守拙的声音沉如浸透山泉的磐石,“塔名‘九问’,关着些啃食文心的儒兽。”他指尖忽地一弹塔刹,“闯过去,你便真出师了。”
嗡——
塔刹旋开一道微光漩涡。韩斌只觉天地倒悬,身形急剧坍缩,再睁眼时已置身一片青玉铺就的玄奥空间。穹顶悬着九盏青铜古灯,此刻仅最底层一盏幽幽燃着豆火。
“吼!”
腥风裹着墨汁般的吐息当头压下!第一层的儒兽形似巨犬,獠牙却由断裂的竹简拼成,齿缝间卡着半句“学而时习之”。韩斌侧身滑步,右手背金芒微烁,一记手刀劈在兽颈——浩然气如热刀切蜡,兽首应声而落,化作一滩腥臭墨迹渗入玉砖。
初三层:游刃有余
墨链缠足?步踏两仪,身形如水纹散开。
简矢如雨?剑起浩然,青芒织成密网。
韩斌如穿花蝴蝶,儒兽崩解的墨汁溅上他衣角都难。
第四层青灯燃亮的刹那,空气骤然粘稠如胶。
三头儒兽成品字形围来。中央者人面虎身,额生“慎独”肉瘤;左侧鸟喙蝠翼,翅羽是翻飞的《礼记》残页;右侧形若巨龟,龟甲赫然刻满朱砂批注的《春秋》。
“铛!”
浩然剑斩中人面虎前爪,竟爆出金石交击之声!兽爪上“克己复礼”四字篆文红光流转,震得韩斌虎口发麻。鸟兽趁机俯冲,残页羽翼刮起罡风,片片纸页边缘锋利如刀!
“锁!”韩斌左掌墨色印记骤亮,三条玄铁锁链裂地而出,却只缠住鸟兽一瞬。龟兽趁机张口,腥臭墨浪喷涌如瀑!
变招:三法流转
韩斌瞳孔一缩,脖颈太极图急旋。
左足踏阴,墨链化盾抵墨浪。
右足踩阳,浩然剑脱手飞旋,绞碎残页羽翼。
人如鹞子翻身,指尖金芒暴涨,狠狠戳进龟甲“郑伯克段”的“克”字中心!
“噗嗤!”龟甲应声龟裂。三兽攻势立溃。
第六层青灯燃起时,韩斌喘息已粗如风箱。
眼前儒兽仅一人高,通体由青玉雕成,心口嵌着块活物般搏动的血玉,玉中浮沉“格物致知”四字。它不动时如玉像,动时却快成一道残影!
“当!当!当!”
浩然剑斩在玉躯上只留白痕。墨链刚缚住其右臂,血玉红芒一闪,锁链寸寸崩断!玉兽一指戳向韩斌眉心,指尖凝着一点冻彻神魂的寒光——
塔外,守拙先生屈指一弹。一截枯黄竹签射入塔刹。
塔内风雷乍起!一杆丈二银枪撕裂空间,枪纂刻“定风波”,枪尖吞吐星芒,不偏不倚坠入韩斌掌中。
银枪破玉
枪入手沉如山岳,韩斌却觉血脉与之共鸣。
玉兽再次扑来,韩斌旋身抖腕,银枪如蛟龙出海!
枪尖点中血玉的“知”字,墨色印记顺枪杆蔓延,瞬间冻结玉兽动作。
浩然气灌入枪身,金芒沿血玉裂纹炸开!
“咔嚓!”玉兽碎作齑粉,唯留血玉当啷落地。
第九层无灯。只有一片混沌的黑暗,黑暗中浮着两点血瞳。
“你…来了…”嘶哑的声音直接在韩斌识海震荡。儒兽终于显露真容——竟是守拙先生年轻时的虚影!只是眼窝漆黑,周身爬满蠕动的墨字:“存天理…灭人欲…”
虚影抬手,万千墨字化作枷锁罩下!
银枪刺中墨枷,如陷泥潭。
浩然剑劈砍,墨字散而复聚。
墨链缠缚,反被“灭人欲”三字灼得通红。
韩斌喘息着,忽见虚影心口一点金芒——是圣坟传承的薪火微光!它正被墨字蚕食。
脖颈太极图狂转,左眼赤芒,右眼墨色同时亮起!
“你的道是枷锁——”韩斌嘶吼,银枪突然脱手射向虚影眉心,“我的道是——”
枪至半途,他左手墨印拍地,墨链缠枪纂猛地下拉!银枪变向,狠狠扎进虚影心口薪火旁!
“——破枷!”
薪火遇银枪星芒,轰然爆燃!金焰顺着墨字逆烧而上,虚影在烈焰中发出解脱般的长叹,消散无踪。
塔刹洞开,韩斌踉跄跌出。守拙先生伸手扶住他,枯掌稳稳托住他肘弯。
“枪名‘解惑’。”老人拂去他肩上一点墨渍,望向高塔第九层窗格里一闪而逝的金火,轻声如叹:
“斩尽心中儒兽…方见真我。”
塔檐铜铃无风自动,声如清泉漱石。
晨雾未散时,韩斌肩扛银枪踏出山门。丈二枪身压着肩胛骨,枪纂“定风波”三字沁着露水的凉意,枪尖却挑破雾霭,曳出一道流银般的光痕。他驻足回首,白鹿洞的千竿翠竹浸在青灰色薄雾里,竹简星河悬于云端的微光还未熄灭,像天幕未收的星子。
守拙先生倚着半朽的松木门框,手里托着本边角卷起的蓝皮账簿。风吹开纸页,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朱砂小字:
“秦砚之,欠左臂一条,右眼一只…”
“墨偃燔心,欠胸中清净,容颜不老…”
枯瘦的食指蘸了蘸唾沫,新添一行蝇头小楷:
“韩斌,欠太平盛世一个答案。”
笔锋在“答”字上重重一顿,墨迹几乎透纸背。
下山的石阶覆着湿滑的苔痕。韩斌走得极稳,银枪成了探路的杖。行至半山腰,云开雾散,天光泼洒而下——
左侧断崖外,竹海翻涌成碧涛,风过时掀起层层叠叠的绿浪,竹梢摩擦的沙沙声里竟夹杂着圣坟金芒般的碎光。右侧深谷中,一道飞瀑自嶙峋怪石间撞出,水珠迸溅处虹彩隐现,水雾被朝阳蒸腾,氤氲成流动的纱幔。更远处,白鹿洞的青瓦飞檐从林梢探出,檐角铜铃的微响乘着风,断续送来几声清鸣。
韩斌深深吸气。草木清气混着山泉的凛冽灌入肺腑,涤荡着九问塔里沾染的墨腥。他忽然想起初入白鹿洞时,守拙先生逼他扫落叶的清晨。那时满心焦躁,只觉松针碍眼,如今再看——
石阶缝隙里钻出几丛野菊,嫩黄花瓣擎着露珠。一只松鼠抱着松塔窜过,尾巴扫落的水滴正砸在枪尖,“叮”的一声脆响。他伸手拂过道旁老松皴裂的树皮,纹理间沉积的岁月与塔中儒兽玉甲上的刻痕何其相似,却温厚包容。
心口那点薪火微微发烫。他忽然懂了守拙先生最后的话:解惑之枪,破的不仅是塔中兽,更是心中障。此刻山水入眼皆成文章,风过耳畔俱是弦歌。
山脚驿亭旁,老槐树下拴着匹瘦马。马鞍上搭着承古斋的包袱,露出《孟子》书卷一角——是秦砚之的手笔。
韩斌解缰绳时,摸到鞍袋里硬物。掏出来竟是个油纸包,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三样东西:
1. 松子糖(纸角潦草画了只龇牙的松鼠)
2. 朱砂符(叠成八卦,墨迹犹新)
3. 青铜小钥匙(系着字条:“万象藏渊第三层,给你留着。”)
他捻起一粒糖含在嘴里,甜味裹着松香化开。仰头望去,白鹿洞已隐入云深之处,唯见一道银线似的瀑布仍挂在山间,像天地挥毫时甩出的一笔飞白。
黄土路上,一道枪痕拖得细长,如墨字最后一捺,稳稳地伸向烟火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