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棠村的晨雾还未散尽,老槐树下的石磨就\"吱呀\"转了起来。王婶蹲在井边搓洗蓝布衫,棒槌敲在衣裳上,溅起的水珠落进两口相邻的古井里——左边那口叫福井,水色清冽得能照见云影;右边那口叫厄井,水面浮着层细碎的泥沙,像撒了把炒焦的芝麻。
\"阿和、阿远,莫要凑那么近!\"王婶抬头看见两个光脚娃娃趴在井沿,吓得抄起扫帚作势要打,\"福井是给新妇漱口的,厄井是浇菜园的,你们小崽子喝凉水也不挑干净的!\"
被唤作阿和的男孩缩了缩脖子,他生得眉如远黛,眼尾微微上挑,像沾了晨露的柳叶;阿远则圆头圆脑,鼻尖还沾着草屑,倒像刚从田埂上滚下来的小泥猴。兄弟俩同个娘胎里爬出来,连哭都是一先一后,偏生性子差得远——阿和爱往村东头的私塾跑,捧着《三字经》能坐半日;阿远则蹲在晒谷场看蚂蚁搬家,一蹲就是大半个时辰。
\"阿和又要去井边讨水喝了。\"阿远的娘擦着汗直摇头,\"上回喝了福井水,夜里直喊'要中秀才',搅得我家阿和翻来覆去睡不着。\"
阿和的娘却把儿子搂进怀里,指尖抚过他额角那颗朱砂痣:\"我家阿和生得慧,该喝福井水养着。你瞧这井水多清,像不像县太爷家那对翡翠镯子?\"她舀起一瓢水递过去,阿和仰头饮尽,喉结滚动时,连睫毛上都要沾着甜津津的水雾。
阿远蹲在旁边看,偷偷掬了口厄井水。水刚滚进喉咙,他就皱起眉头——苦的,像嚼了把野黄连。可他没告诉娘,反而偷偷把剩下的半瓢水浇在院角的野菊上。第二日,那株蔫头耷脑的野菊竟抽出了新枝,开得比往年更艳。
转眼到了十五岁。阿和在县试里中了案首,红绸子从村口铺到晒谷场,吹鼓手吹得腮帮子通红。阿和穿着簇新的月白衫子站在井边,接过随从递来的福井水,却突然皱起眉:\"这水......怎么没从前甜了?\"
随从赔笑道:\"少爷如今是秀才了,喝惯了蜜水,自然觉出福井水的淡。\"
阿和没接话。他望着井里晃动的倒影,想起昨日在县城茶楼听见的闲话:\"那口福井啊,看着清,实则底下压着座老坟。当年修井时挖出具女尸,手腕上的金镯子都绿了......\"他打了个寒颤,却又想起母亲临终前的话:\"阿和,你命里该有福分,可别学你弟弟,总盯着苦水喝。\"
阿远的命运却像杯浓茶,初尝苦涩,越泡越香。他没去考功名,跟着老丈人种桑麻,田埂上摔破过膝盖,晒谷场被雨淋湿过谷堆,却在二十岁那年娶了邻村的绣娘阿秀。阿秀手巧,能把厄井水养的野菊绣在帕子上,说是\"苦里酿的甜\"。阿远蹲在田里插秧,抬头看见阿秀提着竹篮过来,蓝布裙角沾着泥点,却笑得比福井水还清亮。
\"阿远哥,喝口厄井水吧。\"阿秀递过水瓢,\"今日下晌太阳毒,喝了解暑。\"
阿远仰头喝尽,竟觉得这水不那么苦了——舌尖泛着清冽的凉,像山涧里的泉。他望着阿秀被汗水浸湿的发梢,突然懂了:这井水哪里分什么福厄?不过是人心在作怪。
三十年后,青棠村的老槐树死了。
阿和坐在福井边,手里攥着张皱巴巴的休书。他的儿子染了赌瘾,把祖宅输给了城里来的米商;妻子跟着货郎跑了,只留下一张\"从此两不相欠\"的纸。福井水还是那样清,可他喝在嘴里,只觉满嘴都是铁锈味——像极了当年县试放榜那日,他看见榜首名字不是自己时的血味。
\"阿和叔。\"
身后传来熟悉的唤声。阿和回头,看见阿远牵着孙儿的手站在井边。阿远的两鬓白了,可腰板挺得笔直,孙儿揪着他的衣摆,正踮脚够井沿的野菊。
\"阿远......\"阿和的声音哑得像破风箱,\"你倒是好福气。\"
阿远蹲下来,把孙儿举过头顶:\"小豆子,帮阿公摸摸井沿。\"孙儿的手刚碰到井壁,就被青苔滑得缩回来,咯咯笑个不停。阿远转头对阿和说:\"我前年得了个孙子,去年添了亩桑田,阿秀上个月还给我缝了双新鞋。\"他指了指厄井,\"前日天旱,我还去厄井挑水浇苗——你猜怎么着?那水甜得很。\"
阿和愣住了。他踉跄着走到厄井边,舀起一瓢水。水色浑浊,可喝进嘴里,竟真有股清甜的滋味漫开,像极了童年时阿远浇过的野菊。
\"阿和叔,\"阿远从怀里摸出个布包,\"这是我让人从山上采的野蜂蜜,你尝尝。\"布包打开,金黄的蜜在阳光下泛着光,\"当年你娘总说我喝苦水没出息,可我觉得啊......\"他把蜜水递过去,\"甜苦都是水,关键看怎么喝。\"
阿和喝了口蜜水,眼泪\"啪嗒\"掉进碗里。他想起年轻时在福井边做的梦:要中举,要做官,要让母亲住上有琉璃瓦的房子。可那些梦像福井里的气泡,一个接一个碎了;反倒是阿远的梦,像厄井里的水,越积越深,最后漫成了河。
暮色漫上青棠村时,两个老头坐在井边。阿和捧着厄井的水,阿远捧着福井的水,两人碰了碰碗沿。
\"原来福井的水,喝多了会涩。\"阿和说。
\"厄井的水,喝惯了却甜。\"阿远笑。
晚风掀起他们的衣角,吹得井边的野菊沙沙响。不知何时,井里的倒影变了——福井里映着阿远的笑脸,厄井里映着阿和的皱纹,可两团影子叠在一起,倒像株并蒂的菊,开得正好。
后来青棠村流传起新的传说:福井和厄井本是同一眼泉分的叉,左边流的是少年的气盛,右边淌的是岁月的沉淀。年轻时贪甜的人,老了要尝苦;年轻时咽苦的人,老了能品甜。而真正的福气,从来不在井里,而在捧水的手,在看水的眼,在把苦嚼碎了咽下去,还能笑着说\"这水真甜\"的那股子劲头里。
如今,每当有外乡人路过青棠村,总爱蹲在两口井边讨水喝。有人喝了福井水皱眉,有人喝了厄井水咂嘴,可最后都会相视一笑——原来这世间的福与厄,本就是一碗水,前半辈子喝甜的,后半辈子就得喝苦的;可要是你肯把苦水熬成蜜,甜水酿成酒,那碗水啊,就永远是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