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二在床上躺了半个月,按照僧人的嘱咐,喝着草药水,吃着清淡的稀粥。他的身体一天天好转,脸色也渐渐红润起来。没有了那该死的酒瘾,他感觉浑身充满了力气,脑子里也不再总是昏昏沉沉。他甚至开始后悔过去酗酒的日子,觉得是自己作孽,才落得那般田地。他把那个空酒坛子狠狠砸碎,发誓永不再碰酒。
村里人见王二真的戒了酒,都感到很惊奇,也对那位神秘的僧人更加敬佩。大家轮流过来看望他,帮他收拾屋子,送些吃食。王二的儿子也被接了回来,父子和好,小屋里渐渐有了生气。王二重新操起了木匠的家伙,手艺没丢,干起活来格外得心应手。不到半年,他不仅还清了债务,家里还略有盈余,日子过得比以前好了许多。大家都说,王二是因祸得福,遇到了神仙。
这件事像长了翅膀一样,很快就在十里八乡传开了。人们议论纷纷,都说那僧人是活神仙,不仅能驱邪捉鬼,还能治怪病。当然,最让人们啧啧称奇的,还是那条以酒为生的“酒虫”。有人羡慕它的“福气”,天天有美酒伺候;有人害怕它的诡异,说那是妖物;更多的人,则是对王二的遭遇感到唏嘘。
却说离醉仙村百里之外,有个地方叫“锦绣镇”。镇上住着一位姓赵的大户人家,主人名叫赵员外。这赵员外家财万贯,是当地的首富。他家有良田千顷,商铺百间,佣人成群,日子过得极其奢华。按理说,这样的人物,应该知足常乐才是。可偏偏赵员外有个癖好——他也喜欢喝酒,而且喜欢喝最好的酒,喝最稀有的酒。镇上酒坊酿出的最好的“女儿红”、“状元红”,他根本不放在眼里。他家里常年供养着几个酿酒师,专门为他酿造各种奇特的酒。什么百年老窖、千年雪水酿制、加入各种珍奇药材……只要听说的,他都想方设法弄到手。
可时间长了,赵员外也觉得腻味了。那些酒虽然珍贵,味道也确实不错,但似乎总缺少一种让人上瘾、欲罢不能的东西。他常常在深夜独自一人坐在书房里,对着一桌子的美酒佳肴发呆,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这天,他正对着自家珍藏的一坛“七星伴月”发愁,一个管家匆匆跑进来,神色激动地说:“老爷!小的有要事禀报!”
赵员外不耐烦地挥挥手:“慌什么?慢慢说。”
管家咽了口唾沫,压低声音道:“老爷,小的听说了件奇事!咱们镇东头老李头酿酒作坊的伙计,前些日子去邻县收粮食,回来时路过一个叫醉仙村的地方,听说了一件怪事!”
“哦?什么怪事?”赵员外来了兴趣。
“听说那村里有个叫王二的大酒鬼,肚子里生了一条‘酒虫’!”管家眼睛放光地说,“那酒虫啊,通体赤红,散发着酒香,靠喝那王二身上的酒气活着。后来有个云游的僧人,用个法子把虫子给引出来了,装在一个小瓶子里。”
赵员外听得入了迷:“酒虫?通体赤红?散发酒香?还能从人肚子里引出来?”他越听越觉得新奇,仿佛发现了什么宝贝。
“是啊老爷!”管家道,“那王二被引出虫子后,居然真的戒了酒瘾,身体还变好了!最神奇的是,那虫子离了王二,竟然还活着,而且好像更精神了!”
“竟有此事?”赵员外猛地站起身,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随即又被一种贪婪的光芒所取代,“这……这虫子,如果我能得到它……”
一个大胆的念头在他心中疯狂滋生。他家里有的是美酒,各种珍酿堆积如山。如果这条虫子真的以酒为生,而且对酒有着超乎寻常的渴望,那把它放在自己的酒窖里……那岂不是意味着,他有了一条永远不会满足的、能帮他品尝和“消化”美酒的“酒仙”?甚至……他可以用这条虫子来控制别人?
赵员外越想越兴奋,他仿佛已经看到自己拥有了无穷无尽的“酒力”,甚至可以通过这条虫子,操控那些平时难以驾驭的手下,让他们为自己做任何事情!
“快!备马!”赵员外当机立断,“备上最好的车马,带上足够的金银珠宝!我要亲自去那个醉仙村,把那条酒虫给我弄回来!”
管家虽然觉得老爷的想法有点异想天开,但看到赵员外兴奋的样子,也不敢多说,连忙吩咐下去准备。
赵员外带着几个精干的仆从,快马加鞭,一路风尘仆仆地赶往醉仙村。一路上,他心里充满了期待,想象着拥有酒虫后的美好生活。他甚至已经开始盘算,该给这条虫子准备什么样的“美酒盛宴”。
几天后,赵员外一行人终于来到了醉仙村。他们找到王二的家,此时王二正在院子里劈柴,看起来精神矍铄,早已不复当初那颓废不堪的模样。赵员外说明来意,只说是仰慕王二的“奇遇”,想亲眼看看那条神奇的酒虫,如果可能,愿意出高价购买。
王二一听,立刻警惕起来。他想起了僧人的嘱咐,这酒虫虽然离开了自己,但毕竟是从自己体内出来的,而且僧人说此物不祥。他不想再和这虫子有任何牵连。于是,他连连摆手:“客官说笑了,什么酒虫,早没了,被那大师带走了。”
赵员外一听就急了,他知道王二没有说实话。他想了想,从怀里掏出一锭沉甸甸的金元宝,放在王二手里:“老哥,实不相瞒,我对这酒虫是志在必得。你开个价吧,只要我能办到,绝不亏待你。这金子,先给你看个诚意。”
王二掂了掂手里的金元宝,分量十足。他有些犹豫,赵员外又加了一把火:“老哥你想想,你戒了酒是好事,但这虫子毕竟是个异物。万一哪天又跑回你肚子里怎么办?或者,万一它跑出去,伤了别人怎么办?你把它卖给我,我找个安全的地方好好供奉它,也算了却一桩心事。而且,我出的价钱,绝对让你下半辈子衣食无忧!”
王二看着赵员外贪婪的眼神,心里有些发毛。他想起了那个僧人的话:“贪婪招祸。”这条虫子本身就不是什么吉祥的东西,落到贪财的人手里,会不会惹出更大的麻烦?可是,那锭金子实在太诱人了,足够他和儿子过上好几年的好日子。
他又想起自己以前嗜酒如命的样子,觉得自己的过去确实不堪。这条虫子,可以说是他人生的一个污点。如果能让它有个“好归宿”,也算是了结一段因果。而且,赵员外说得也不无道理,这虫子留在世上,总是个隐患。
最终,是贪念战胜了理智,也或许是那锭金子压垮了他的顾虑。王二咬了咬牙,收起了金元宝,叹了口气:“唉,既然客官这么想要,我也不能驳了面子。不过,那虫子被大师带走了,我也不知他去了哪里。我只是听说,那大师云游四方,居无定所。”
赵员外一听,心沉了下去。他没想到事情这么麻烦。但他并没有放弃,反而更加坚定了要得到酒虫的决心。他拿出更多的金子,许下更高的承诺:“老哥,你再想想,有没有打听到那位大师的去向?哪怕只有个大概的方向也好啊!只要能找到那条虫子,我赵某绝不食言!”
王二看着赵员外急切的样子,心里也有些动摇。他确实不知道僧人去了哪里。但他突然想到一件事。那天僧人离开时,似乎朝着锦绣镇的方向去了。锦绣镇离这里不算太远,而且赵员外家财万贯,或许……那位僧人会去那里?
“我……我好像听村里人说,”王二眼珠一转,故意含糊地说道,“那天大师离开,好像是往东南方向去了。听说东南方向有个叫锦绣镇的大镇子,很繁华。说不定……大师会去那里歇脚?”
赵员外一听“锦绣镇”三个字,眼睛顿时亮了。那地方他知道,是方圆百里内最富庶的地方。那位看似清贫的僧人,说不定真的会去那里。他立刻转忧为喜,紧紧握住王二的手:“多谢老哥指点!多谢老哥指点!这点银子你先拿着,等我找到了那条虫子,必有重谢!”
说完,赵员外不再耽搁,立刻带着人,朝着东南方向的锦绣镇疾驰而去。他心中充满了希望,仿佛已经看到了那条神奇的酒虫,以及它带来的无尽财富和权力。
赵员外一行人马不停蹄,数日后终于抵达了繁华的锦绣镇。这镇子果然名不虚传,街道宽阔,商铺林立,车水马龙,人流如织。赵员外不敢怠慢,立刻派人四处打探,寻找那位神秘的僧人。
然而,锦绣镇这么大,找一个人如同大海捞针。他们找了好几天,盘问了无数人,都一无所获。赵员外心里开始焦躁起来。难道那王二在骗他?还是僧人根本就没来锦绣镇?
就在他快要绝望的时候,一个在镇上最大的酒楼“醉仙楼”当跑堂的小厮,提供了一个线索。他说,前两天确实见过一个穿着灰色僧袍、背着行囊的和尚在酒楼里歇脚,还点了一壶最普通的素茶,吃了几样清淡的素斋,看起来风尘仆仆。和尚似乎只是路过,很快就离开了,也没说什么话。
赵员外心中燃起一丝希望。他立刻问清楚了和尚离开的方向,那方向似乎是朝着镇子边缘的一座小山而去。
“追!”赵员外立刻下令。他们顾不上回客栈,立刻朝着那座小山奔去。
这座小山名为“清风山”,山不高,树木葱郁。他们在山上转悠了大半天,终于在一处僻静的山涧旁,发现了一个小小的茅庐。茅庐四周被青藤缠绕,显得有些破败,但打扫得还算干净。茅庐门口,放着一个蒲团,旁边散落着几颗菩提子。
“找到了!大师一定住在这里!”赵员外兴奋地叫道。
他带着人走上前去,推开那扇简陋的柴门。茅庐内空无一人,只有几件简单的炊具和铺盖,墙上挂着几束干草药,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草药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酒香味。
“奇怪,人呢?”赵员外皱起了眉头。他仔细检查了茅庐,没有发现任何打斗的痕迹,也没有看到那个装着酒虫的玉净瓶。
难道大师已经离开了?可为什么这里还残留着淡淡的酒香?赵员外不甘心,他在茅庐里仔细翻找起来。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他发现了一个半掩埋在土里的陶罐。他好奇地挖出来,打开一看,顿时愣住了。
陶罐里,竟然空空如也!
不对,不是空空如也。罐子底部,似乎还残留着一点点……极其微量的、几乎看不见的……红色粉末?而且,那股淡淡的酒香味,正是从这粉末中散发出来的。
赵员外的心猛地一沉。他想起了王二描述的酒虫的样子——通体赤红、晶莹剔透。这条酒虫,难道……难道已经被这位僧人……给……
他不敢再想下去。巨大的失落和愤怒瞬间攫住了他。他辛辛苦苦跑来锦绣镇,花费了那么多金银,结果却扑了个空!不仅没找到酒虫,连僧人的影子都没见到!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赵员外气得浑身发抖,指着茅庐破口大骂,“哪个秃驴如此可恶!敢耍我赵某!”
他的手下也都垂头丧气,不知道该怎么办。
就在这时,一个家丁匆匆跑来禀报:“老爷!不好了!我们停在山下的马车……好像被人动过了!”
赵员外心里咯噔一下,立刻带着人冲下山去。只见他那辆装饰豪华的马车,车厢的门敞开着,里面一片狼藉。几个箱子被撬开,里面值钱的金银珠宝、绫罗绸缎,竟然不翼而飞!只剩下一些笨重的、没什么价值的行李还在。
“啊——!我的宝贝!我的钱!”赵员外看到这一幕,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他辛苦攒下的家当,竟然被人洗劫一空!
这下子,赵员外彻底崩溃了。他不仅没得到梦寐以求的酒虫,反而损失惨重,连回去的路费都成了问题。他瘫坐在地上,捶胸顿足,嚎啕大哭,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我的钱!我的宝贝!我怎么这么倒霉啊!”
他的手下们看着主子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也都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接下来的日子,赵员外过得极其狼狈。他身无分文,被困在了这个陌生的锦绣镇。他不敢回自己的豪宅,怕被人知道他落魄的样子。他只能带着几个忠心耿耿的家丁,流落街头,靠着乞讨和偷窃勉强度日。
往日里高高在上、挥金如土的赵大员外,如今却成了人人喊打的叫花子。他穿着破烂的衣服,蓬头垢面,在寒冷的街头挨饿受冻。以前那些对他点头哈腰、阿谀奉承的人,如今都对他避之唯恐不及,甚至恶语相向。
巨大的落差,让赵员外痛不欲生。他开始整夜整夜地失眠,精神恍惚。他常常在睡梦中看到自己被无数条红色的小虫子包围,那些虫子发出诱惑的酒香,钻进他的嘴里、鼻子里……让他无法呼吸。
清醒的时候,他更加痛苦。他怀念过去富足的生活,怀念那些美酒佳肴。可他现在身无分文,连最便宜的劣酒都买不起。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街边酒馆里那些醉生梦死的酒客,承受着难以忍受的煎熬。
更可怕的是,他发现,自己似乎染上了一种比嗜酒更可怕的习惯。他开始对那股淡淡的酒香味产生了一种病态的渴望。哪怕是闻到一丝丝酒气,他都会觉得浑身难受,必须立刻找到酒喝才能缓解。可他没钱买酒,只能偷偷地去闻别人酒壶里散发出来的酒气,或者去翻垃圾桶,寻找别人丢弃的酒糟。
有一次,他实在忍不住,看到一个小孩手里拿着一碗米酒,他冲上去抢了过来,咕咚咕咚喝了下去。那小孩吓得哇哇大哭,他的家人追上来,把他狠狠打了一顿。赵员外被打得奄奄一息,躺在地上,嘴里却还在喃喃自语:“酒……我要喝酒……”
从那以后,赵员外的身体越来越差。他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眼神浑浊,精神萎靡。他常常会产生幻觉,觉得自己肚子里又有了那条酒虫,正在疯狂地啃噬着他。他痛苦地嘶吼,用头撞墙,但那痛苦却丝毫没有减轻。
他曾经遇到过当年那个跑堂的小厮,想向他打听那位僧人的下落,求他指点迷津。可小厮早已不记得他这个落魄的乞丐,看到他疯疯癫癫的样子,吓得赶紧躲开了。
赵员外彻底绝望了。他觉得自己的人生已经毁了,这一切都是因为那条该死的酒虫,都是因为自己的贪婪。他想起了王二,想起了那个僧人,想起了自己当初的狂妄和贪心。
在一个寒冷的冬夜,赵员外蜷缩在锦绣镇一个破败的土地庙门口,身上盖着捡来的破棉絮,冻得瑟瑟发抖。他嘴里断断续续地念叨着:“酒……虫子……大师……救命……”
没有人理会他。寒风呼啸,卷起地上的落叶和尘土,仿佛在嘲笑着这个曾经不可一世、如今却沦落街头的可怜虫。
第二天清晨,人们发现赵员外已经冻死在了土地庙门口。他的脸上还残留着痛苦和渴望的表情,眼睛瞪得大大的,仿佛在看着什么虚幻的东西。他的手里,紧紧攥着一片干枯的菩提子皮——那是他在僧人住过的茅庐附近捡到的。
没有人知道,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是否真的看到了那条赤红色的酒虫,还是仅仅是在冰冷的幻觉中,被那永恒的、无法满足的欲望所吞噬。
而那条神秘的酒虫,从此之后,便再无踪迹。有人说,它被那位高僧带到了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继续以美酒为食;有人说,它早已在赵员外的贪婪和恐惧中,耗尽了自身的能量,化为了虚无;还有人说,它化作了一缕酒魂,永远飘荡在世间,寻找着下一个沉溺于酒色之中的宿主。
醉仙村的王二,后来一直平安地生活着。他彻底戒了酒,靠着精湛的木匠手艺,把儿子抚养成人。他常常会想起那个神秘的僧人,想起那条诡异的酒虫,也想起那个因为贪婪而家破人亡的赵员外。他用这个故事告诫后人:酒是好东西,可以怡情,可以社交,但万万不可沉迷。一旦沾染上难以摆脱的瘾癖,就如同身缠毒蛇,再想挣脱,难上加难。而比瘾癖更可怕的,是那颗永不知足、被欲望蒙蔽的贪婪之心。莫伸手,伸手必被捉,这捉你的,或许不仅仅是你以为的那些“外力”,更可能是你自己心中那条看不见、摸不着,却又真实存在的“心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