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后背瞬间绷紧!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那根勒进皮肉的草绳尖端直窜脑门!那是比任何银票都深刻的禁忌与印记!
所有的金银喧嚣、那所谓的“神血残稿”,在这一刻仿佛都成了模糊的背景!
他猛地侧身!那只没被抓着袖口的枯瘦手掌带着一种被侵扰核心的愤怒本能!啪地一下狠拍在那只攥住草绳的陌生手腕上!
“撒开!”
嘶哑的破锣嗓子里第一次爆发出清晰的、毫不掩饰的惊怒!带着点被打断回血的烦躁!
随即,不等那只手的主人反应,他另一只袖子也被拉扯得快要脱离肩膀的胳膊猛地往怀里一收!
动作又快又急!
他一把捂住那根被扯得摇摇欲断、沾满泥污油光、此刻正勒进他细瘦腰眼皮肤的枯草绳头!
如同护住最后一块禁脔!
沾满银票碎屑、油垢污泥的脸上,眉毛因着急和一种发自骨髓的荒诞拧成一团!
声音陡然拔高,穿透所有金银嘶吼的迷雾,带着一种斩钉截铁又极具现代自嘲的反讽:
“别他妈瞎扯!”
破锣嗓子吼得破音:
“——这是老子私人订制限量版!”
他故意拉长调子,咬字古怪得如同异族土话,每个字都喷着混浊却执拗的热气:
“——爱!马!仕!腰!带——!!”
“噗!!!”
旁边一个好不容易挤进来的小厮正使劲托着一锭沉甸甸、刻着“福庆隆”银号印记的足额十两官银往陈默袖口里塞,被他这突兀、陌生又荒诞的吼声猛地一顶!一口气没上来!那银锭子没塞进袖口,反而顺着陈默肋下刚被挤出来的袄缝,“咕噜噜”滚了下来!闷声砸在胡不归撅起的屁股上!
破院墙豁口处的荒草被踩踏得东倒西歪,覆上一层薄薄凌乱的泥雪壳子。寒风依旧卷着哨音穿过坍圮的土坯缝隙,但院中那滩常年积着的尿冰坨子似乎被反复踩踏融化了半边,散发着比往日更浓烈的骚臊气混着土腥味。陈默几乎是半爬半拖地被陈忠架着撞进院门,勒断的草绳头垂在腰际晃荡,破儒衫肩膀和肋下的裂口像几张黑洞洞的嘴。
“当啷!”
一只豁了口的粗陶碗被陈忠抖索着摆歪在院中唯一还算平整的磨盘石上。碗沿残留着他虎口伤口崩裂渗出的几点暗红泥污。更刺眼的是,陈忠哆嗦着枯爪,竟从那豁口破碗底下——垫着几根早已枯死的谷草梗!又极其郑重地摸出小半截藏了不知多久、干得发硬的土黄色粗线香!
“噌!”
火光闪动。半截昨夜未燃尽的劣质灯草芯被小心翼翼点燃。
陈忠枯瘦的身影在寒风中抖得像风里的苇杆,屏住呼吸!枯黑的手指捏着那豆粒大的微末火苗,哆哆嗦嗦凑向线香一头!
焦糊气弥漫。
线香头冒出一缕细弱得几乎看不见的、青灰色的烟!
老头噗通一声跪倒在冰冷湿粘的泥地上!额头重重叩在积雪未化干净的冻土面!“砰!”
“少……少爷文曲下凡!魁首登科!祖宗保佑!老天开眼呐——!”嘶哑的哭喊声带着浓重的痰音,撞破了小院的死寂。
陈默倚着透风漏雨的主屋门框,肋骨被进门时撞得隐隐发痛。他看着陈忠撅起的脊梁骨在寒风里抖动,浑浊的眼眶干涩得挤不出一滴泪水。那点残香燃烧的微弱光点似乎只照亮了泥地上老头卑微的灰发,剩下的世界依旧蒙着冰渣般的寒气。他喉咙动了动,喉咙干得发不出半点声音,最后只极低地“嗬”了口气,推开那扇吱嘎作响的朽门板,身影融入屋内的黑暗。
***
黑暗中比外面更冷。土炕角落那堆霉烂枯草的气息比平日更浓烈地钻进鼻孔。他踢掉那双灌满了泥浆、在诗会人潮踩踏中彻底变形开裂的破草鞋,赤脚踩在冰冷湿滑的泥地上,冻得脚心瞬间没了知觉。腰上那根断头的油腻草绳彻底松散下来,黏腻冰冷地贴着冻得发麻的皮肉。
他摸索着蹭到冰冷土炕沿边。也顾不上坑洼冰凉的泥面,整个身子像被抽了骨头的口袋,“扑通”一声后仰着砸了上去!身下枯草被他砸得噗嗤作响,散发出更浓的霉烂味。碎裂的草屑扎着颈后的皮肤。
黑暗中,他粗重地喘着气。眼睛还没适应黑暗,只有冻得麻木的指尖触觉格外清晰。他摸索着解开破儒衫外面那件油污发亮几乎成了硬壳的破袄。勒断的草绳被直接扯下,扔在冰冷的炕角。
手伸进破袄里面——那件稍算“干净”的粗布内衬衣襟里。手指在冰冷僵硬的布面里哆嗦着摸索。
刺啦!
一道被强行撕开、尚未缝补好的破口边缘被他指尖勾住。那是方才被书坊老板朱三宝死命拉扯时留下的痕迹。
指腹探进裂缝。
指尖触到一堆粗糙、细碎、带着冷硬边缘的纸角!
一张!又一张!卷边的!崭新的!汗渍浸得发软的!油腻腻的!被各种口袋磨蹭得毛糙的!厚厚薄薄的!
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溢满了他整个掌心!冰冷的纸片迅速被体温焐得带上一丝暖意,却驱不散那种沉甸甸的、荒诞的“异物感”。
他猛地一个翻身,侧躺在冰冷的炕上。将怀里那团裹杂的废纸渣、破布屑、冰凉的铜臭纸片一股脑儿掏了出来!借着主屋破窗缝隙里透进的一点惨淡雪光,他急切地、胡乱地扒拉着那堆大小不一、沾着各种污渍痕迹的“战利品”!
手指因为寒冷和激动而僵硬,抖个不停!
一张,深宝字号,二十两,纸角有油指印。
一张,通宝飞票,五十两,崭新油墨味刺鼻。
一张是卷边的“利升号”商票,墨字模糊,十五两……
又摸到几张!零散的!三两张卷曲成一团的!甚至有张被水渍晕开了墨,只能隐约辨出“拾两”字样!
还有!袖管里塞进去的!他摸索着从袖口倒出一卷被强塞进去、卷成细筒状的崭新大票——两张!四海钱庄!足额一百两!
数!
再数!
指尖拨弄着一张张冰冷的纸片。心跳声震得胸腔发麻。胃袋里那点干硬糠饼的酸气似乎都被这股奇异的铜锈气顶了出去。呼吸越来越急促,白气在冰冷的空气中团出一小片朦胧。沾着干涸血渍污泥的脸上,嘴角的肌肉像是被冻僵了太久,此刻被一股发自骨髓深处的荒谬狂喜牵动……
终于!
极其艰难地、抽动地。
向上咧开!
一个极其古怪、扭曲的、却无法抑制的笑纹!
混杂着劫后余生的庆幸、被巨大财富砸晕的荒诞、和一种“我他妈也有今天”的快感!如同泥沼里开出的恶之花!
“……操……”一个含混的、带着鼻音的气音从他咧开的嘴角冒出来。
随即是更大声的、如同破风箱终于泄洪般的低笑:
“……嗬嗬……真香啊……”
“……抄诗……是真他妈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