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蒙武苦思冥想如何下笔时。
咸阳城外的驰道上,秦军传卒奔马入城,直奔咸阳宫,胸前竹筒内封着秦军攻破隘口的军报。
隘口虽是险地,但是秦军此去十万,破隘口是十拿九稳的事情。
所以这战报并非急传,途经三川郡郡守审核,而后将军功整理成册,再转送咸阳,其间经过层层核验,至今才到。
穿过司马门,入了咸阳宫,传卒翻身下马,行至谒者署廊下,将战报递上。
“方城隘口克复,蒙武军报!”
谒者令(宫廷秘书长)核验军报,而后捧着军报,向着章台宫后殿快步而去。
章台宫后殿,寂静无声。
十二青铜柱巍然伫立,青铜鼎中,沉香正腾起青烟。
嬴政坐于台前,脊背挺直如剑,他未戴冕旒,只着黑色深衣,衣袂上绣着暗纹玄鸟,衬的面容越发威严。
如今其年龄不过三十出头,蜂准如鹰喙,长目似寒潭,看着极为英武不凡。
正皱眉看着手中的案牍,处理要务。
自诛杀嫪毐,贬去吕不韦之后,他终于将秦国政务彻底掌握在了手中。
郑国修大渠,使关中农务稳定,粮储充足。
又有王翦蒙武等名将可用,于是嬴政从前几年开始,就攻打赵国,想要一雪当初在赵国所受的欺辱。
谁知竟接连战败。
他终于意识到,想要灭赵,现在还不是时机。
于是准备先灭韩,腾出东出之地,再以韩地为跳板,攻占赵国,一雪前耻。
谁知,一直向秦国俯首称臣的韩,竟然突然一反常态开始顽强抵抗,竟敢和秦国对着干。
这让嬴政很是恼怒,才令蒙武强攻南阳。
“报——”
“方城隘口克复,蒙武军报。”
下方谒者令手捧军报来见,声音在殿前回响。
嬴政眉眼一舒,“呈上来。”
赵高快步走下高台,将军报接回,呈给嬴政。
嬴政打开军报,看了几眼,顿时露出笑意来。
“蒙武为将,当真无往不利。”
“敌军精锐一万,重兵把守方城隘口,我军攻破这等险地,战损竟能低到两千以内,简直是不废吹灰之力就破开了南阳大门。”
“真乃名将手笔!”
军报之上,会首先记录战役大致情况,如此次战役的地点,时间,敌军兵力,参战部队,以及斩首数量。
其次,会突出记录斩获首级最多的士兵,及特殊贡献者如先登、破城、擒将等。
“咦?此战首功竟是一名刚入伍的什长?”
“先登斩敌……二百有二十七人?还能生擒敌将?”
嬴政看得有点发愣。
他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反复看了两次,才确认就是这个数目。
“此人如此神勇,这样的人竟只是个什长?”
他立刻去看军报详情中个人战功的部分。
一看之下,顿时一愣。
只见上面写着:
“……阳城县怀阳村里民,突骑营什长赵诚,先登方城南麓,斩敌二百有二十七级,率众杀敌五百四十人,杀一副将,生擒主将……”
“阳城县……”
“赵诚……”
看到这个名字,嬴政眉头一皱,越皱越深,一些死去的回忆开始攻击他了。
嬴政摇了摇头,诚这个字很好,叫此名的大有人在,不必多虑。
只是,为何是在那个地方?
如此想着,他幽深的目光落在蒙武的帛书传信上。
想了想,他挥了挥手,挥退了赵高。
赵高默不作声,行礼离去。
嬴政沉默地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空荡的大殿之中安静至极,没有一点声音。
好一会儿后,嬴政才默默打开了蒙武的信。
“大王陛下:臣蒙武顿首,敢以边事奏闻。
臣近来得一少年神将,此子名为赵诚,年方十六,神勇无当。
于方城隘口一役,此子大放异彩,竟率二百突骑锐士,强登方城南麓,时敌有戍卒精锐两千,据险而守。
赵诚身先士卒,攀崖而上,短兵相接处,斩首二百有二十七人,竟能夺其隘塞,立旗为识,苦撑至援军合围……
及敌军突围,赵诚复孤身切入军阵,冲坚折锐,生擒敌将。使得我军不废吹灰之力,大破隘口。
此诚战神之资,万夫莫当之猛将……
更有异者:此子形貌英武,其眉宇之间,与陛下有几分肖似。
臣闻相者言,贵胄之相,多有天表。今赵诚生具此貌,又兼万人之勇,殆天以赐秦也……
臣蒙武再拜,秦王政十七年孟冬。”
当看到年方十六时,嬴政眉目一凝。
再看到“此子形貌英武,其眉宇之间,与陛下有几分肖似”时,嬴政已是长目如寒电,突然一拍桌案,猛地站起身来。
嘭的一声沉响,回荡在大殿之中!
“那个大胆民女!!”
他站立在桌案之后,呼吸粗重,片刻之后,又来回踱步。
口中喃喃不停。
“赵诚,赵诚……年方十六。”
“阳城县,怀阳村……那个村子,孤记的。”
那时父亲刚刚病逝,他上位不久,因年幼无法亲政。
秦国内有相邦专权、后宫干政,外有六国环伺、合纵威胁,可谓是内忧外患。
那时的他已经学会了隐忍蛰伏,面对吕不韦专权和赵太后宠信嫪毐,他假装视而不见,从不反对他们的决策,于暗中布局,默默等候双方矛盾激化。
同时,他也在系统地学习秦法、军事和经济。
亲自勘察府库,水利,前往各地体察民情,验证所学。
但问题就出在这里,那一年他巡视到刚刚设立没几年的三川郡,想了解秦夺取敌城之后,如何转化民生。
却被六国派来的刺客刺杀,重伤之下,与卫队失散,流落阳城县郊外,被一民女所救,暗中收留在家里。
养伤期间,民女对其暗生情愫,嬴政身为国君,不能暴露身份,只是给了那民女一枚贴身玉环,以作感谢。
谁知那个大胆民女,竟然误以为自己也对其有意思,趁着他重伤行动不便之际,把生米做成了熟饭!
想到此处,嬴政深深闭目,有点不想回忆下去了。
那女子谈不上娇美,但样貌亲和,心地善良,体贴温柔,就是胆子太大了些。
他那时尚且十四五岁,处境也极差,在对方的照顾下,很是感念,不能说没有一点感情,但宗室与民女有别,他不能承认其身份。
甚至一旦被发现,会被那些内患以此攻讦,导致地位不稳。
好在那民女也并没有以此谋图什么,守口如瓶,直到王翦等人找到嬴政时,也并未多言。
嬴政也无法给她什么承诺或者报酬,只给她留下了一个诚字,便离去了。
此事一直埋藏至今,嬴政已经多年未曾想起,只是偶尔做梦时,梦到那女子面容。
但今日蒙武的军报,好似一把利剑,将尘封的记忆斩开,诸多回忆潮水一般涌来,让嬴政感慨不已。
“赵诚,赵诚……”
他再次拿起帛书看了起来。
此时再看,心情已然极为复杂。
说起来,这是他的长子,但是秦律之中,嫡庶之别十分严格,宗室和贵族仍对继承问题有着强大话语权。
其中涉及诸多,复杂万分。
所以就算是现在,他也不能认下赵诚,让他回归宗族,因为这很可能就害了他。
但好在,这孩子神勇过人,有万夫莫敌之勇,已在军中崭露头角。
又看了一遍帛书,嬴政嘴角噙起几分笑意。
于是又看了一遍帛书,他的眉峰微微挑起,眸中闪过自豪之色。
“年方十六,箭术骑术已出神入化,先登破城斩敌二百余,还能破敌生擒主将……”
他突兀地大笑起来,笑意豪放,震荡寰宇。
“哈哈哈哈……”
“蒙武说得不错,此子类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