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塔沉重的金属大门,无声地向内开启。
门外清冷的月光混杂着山间残余的阴寒气息涌了进来,也照亮了门内那道缓缓走出的身影。
依旧是那身淡青色的云纹道袍,勾勒出少女纤细的身形。
墨色的长发未束,随意披散在肩头,有几缕拂过她莹白如玉、却带着一种非人般冰冷光泽的脸颊。
那双眼睛,不再是苏夭夭的清澈灵动,而是沉淀着万古冰寒的纯粹金色,淡漠地扫视着劫后余生的青山观。
主殿前的广场上,一片狼藉。
幸存的弟子们大多还沉浸在祖师显灵的震撼和失去同门的悲痛中,或呆立,或低声啜泣,或相互搀扶着处理伤口。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尘土味和符箓燃烧后的焦糊味。
“小祖宗!”一个带着哭腔的、无比熟悉的喊声打破了沉寂。
李清虚连滚带爬地从一处倒塌的香炉旁冲了过来。
他道袍破烂,脸上黑灰混着干涸的血迹,狼狈不堪,但看向“苏夭夭”的眼神却充满了劫后余生的狂喜和真切的担忧。
“您……您没事吧?!刚才……刚才塔里……”他语无伦次,激动得手都在抖,想上前查看又不敢,生怕眼前的景象是幻觉。
苏夭夭(以后都称呼为苏夭夭)的目光落在他身上,金色的瞳孔里没有任何波澜,仿佛看着一件无关紧要的物品。
她红唇微启,吐出两个字,声音清冷平淡,听不出任何情绪:
“无事。”
这简短的回答让李清虚心头一松,但随即又被更大的悲怆淹没。他想说什么,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转向广场中央。
老祖——青山道长,枯瘦的身体依旧保持着盘坐于阵眼位置的姿态。
但他身上那点微弱的法力波动已经完全消失,脸色灰败,气息微弱得如同游丝。
嘴角残留着大片刺目的暗红血迹,染透了雪白的胡须和前襟。
他浑浊的眼睛努力睁着,死死盯着后山时光塔的方向,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又似乎已经耗尽了所有生机。
苏夭夭的目光也落在了这位油尽灯枯的老者身上。
那抹纯粹的金色里,掠过一丝极其细微、难以察觉的波动。
属于苏夭夭身体的记忆碎片,关于这位师尊的严厉教导、偶尔流露的慈爱、以及最后主持大阵时枯槁却如孤峰般挺直的背影,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
她微微蹙了下眉。这具身体的因果……比她预想的还要麻烦。
一丝几不可闻的叹息,从她口中逸出,轻得仿佛从未存在过。
她抬步,朝着青山道长走去。赤足踩在冰冷、沾染着尘埃和血迹的青石板上,却纤尘不染。
“既然继承了这具身体……”她金色的眼眸深处,冰冷之下是洞悉一切的漠然,
“……便也继承了这具身体的因果。有些事,终究是逃不了的。”
她的声音很轻,只有离得最近的李清虚隐约听到几个字,却完全不明所以,只觉得一股莫名的寒意从心底升起。
苏夭夭走到青山道长身前,微微俯视着他。老者浑浊的眼中,似乎因为她的到来而亮起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光芒,带着最后的牵挂和释然。
她看着那双眼睛,属于苏夭夭身体的本能记忆,以及那献祭少女最后消散前对师尊的孺慕与担忧,如同无形的丝线,缠绕上来。
她沉默了一瞬,红唇微启,终于吐出了那个对她而言无比陌生、却承载着这具身体所有羁绊的称呼:
“……师傅。”
声音依旧清冷,却少了那份拒人千里的漠然,多了一丝生涩的、属于人间的情感回响。
听到这声呼唤,青山道长枯槁的脸上,艰难地扯出一个极其微弱的、近乎欣慰的笑容。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起那只如同枯枝般颤抖的手,紧紧抓住了涂山夭夭的衣袖。
那只手冰冷而无力,却带着一种不容挣脱的执念。
“徒……徒儿……”他声音嘶哑破裂,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中艰难挤出,
“为师……时日……无多……有几件事……交代你……”
他死死盯着涂山夭夭那双金色的、非人的眼眸,仿佛要将所有的嘱托烙印进去:
“第一……你……本是……苏家……真千金……” 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的话,鲜血再次从嘴角溢出。他强忍着,断断续续地说道:
“幼时……被我所救……带回……收为……徒弟……为师……给你……卜过一卦……你……与苏家……命运……相连……”
他眼中充满了忧虑和急切:“苏家……家宅不宁……怨气……冲天……恐……大凶……恐……影响……你命格……需……需你……下山……镇宅……化解……此乃……你命中……劫数……亦是……机缘……”
“第二……”他抓着涂山夭夭衣袖的手又紧了几分,指节泛白,眼神变得无比郑重,甚至带着一丝恳求:
“护着……青山观……护着……你……师侄……他们……传承……不能……断……”
“徒儿……切记……切记……”
最后两个字吐出,青山道长眼中那点微弱的光芒彻底熄灭。
紧抓着衣袖的手,骤然失去了所有力气,无力地垂落下去。
枯瘦的身体微微一晃,彻底失去了所有生机,如同一截燃尽的朽木,倒在了冰冷的青石板上。
“师祖——!!!”李清虚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悲号,猛地扑倒在青山道长身边,涕泪横流。
广场上,所有还能动弹的弟子,无论伤势轻重,都挣扎着跪伏在地,悲泣声瞬间连成一片,在寂静的山门前回荡,充满了无尽的悲痛和茫然。
“师祖!您不能走啊!”
“师祖——!”
苏夭夭静静地站在原地,赤足踩在染血的青石板上。
她低头看着那只滑落在地的枯手,又看了看扑在老者身上哭得浑身颤抖的李清虚,以及周围那些跪倒一片、沉浸在巨大悲痛中的弟子们。
金色的眼眸里,依旧是一片冰封的湖泊。
死亡对她而言,不过是回归归墟的起点,是再寻常不过的轮回。
这些凡人的悲恸,在她漫长的生命中,见过太多太多。
然而,身体深处,属于苏夭夭的那一丝微弱残存的印记,却传来一阵细微的、难以言喻的酸楚和沉重。
这种感觉很陌生,让她微微蹙起了眉。
她没有说话,也没有流露出任何悲伤。只是静静地站着,月光勾勒着她孤绝清冷的身影,与周围悲恸的氛围格格不入,却又仿佛是整个场景的中心。
许久。
李清虚哭得声音嘶哑,才在几个年长弟子的搀扶下,勉强站起身。
他红着眼睛,看向依旧静立不语的苏夭夭,声音哽咽:“小祖宗……师祖他……仙逝了……我们……我们要安葬师祖……”
涂山夭夭的目光终于从青山道长的遗体上移开,淡漠地扫过众人,最后落向青山观后山的方向,那里云雾缭绕,清幽寂静。
“嗯。”她只应了一个字,再无他言。
三日后。
青山观后山一处风水上佳、背靠青山、面朝云海的僻静之所,多了一座新坟。
坟茔简洁朴素,没有奢华的装饰,只有一块新立的青石碑,上面刻着“青山观老祖 青山道长之墓”。
碑前摆放着简单的香烛、瓜果和几束山中采来的野花。
青山观所有幸存的弟子,包括伤势未愈的,都身着素服,肃立在坟前。气氛沉重而肃穆。
李清虚作为观主,带领众人进行着最后的祭拜仪式。
苏夭夭站在人群稍远的地方。她依旧穿着那身淡青道袍,墨发披肩,金色的眼眸平静无波地看着那座新坟。
山风吹拂着她的衣袂和发丝,身影显得格外单薄又格外孤高。
她没有像其他弟子那样跪拜,也没有流泪。
只是那么静静地站着,仿佛一个局外人,在审视着一场与己无关的仪式。
仪式结束。弟子们依次上前,在坟前撒下一抔黄土,寄托哀思,然后默默退去。最后,只剩下李清虚和涂山夭夭。
李清虚红着眼睛,走到苏夭夭身边,声音沙哑:“小祖宗……师祖遗命……您看……”
苏夭夭的目光从坟茔上收回,金色的瞳孔转向李清虚,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人心,让李清虚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苏家……”她红唇微启,声音清冷如故,听不出喜怒,“在何处?”
李清虚连忙回答:“在……在京都!离我们这挺远的!师祖留下的信息里有地址!
小祖宗您……您真的要下山?”他语气里带着担忧和不舍,又不敢违逆。
苏夭夭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她最后看了一眼那座新坟,仿佛在无声地确认着某种契约的达成。
“护好这里。”她丢下四个字,不再看李清虚,转身,朝着住宿的方向走去。
赤足踩在松软的泥土和青草上,却步步生莲般不留痕迹。
下山镇宅,化解劫数。
守护道观,维系传承。
这具身体的因果,这青山老道的临终托付……真是麻烦。
但,既然应承了,便去做。
青丘帝姬涂山夭夭,言出必行。
至于人间京都苏家……她倒要看看,是什么了不得的“家宅不宁”,竟能牵连到她的“命格”。
一抹极淡的、带着冰冷兴味的弧度,在她完美的唇角一闪而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不过其他事先放一放先睡一觉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