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水裹挟着初春的寒意,顾长安在湍流中时沉时浮。断裂的芦苇杆划过脸颊,留下一道细小的血痕。他死死攥住缠在腕间的丝帛,布料上的字迹被水浸得模糊,却像烙铁般烫进心里。
\"马嵬驿兵变另有主谋\"——这九个字在脑海中不断放大,与沈姑娘锁骨处的烙印重叠。顾长安猛地呛出一口水,肋下伤口在冰冷河水中撕裂般疼痛。他想起那半块太子印玺上凝固的血迹,喉间涌起铁锈味。
远处火把连成蜿蜒的长蛇,叛军的呼喝声隔着水面传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顾长安屏住呼吸,任由水流将他推向一丛茂密的菖蒲。腐殖质的气味充斥鼻腔,他借着芦苇缝隙望去,岸上校尉的铁甲反射着冷光。
\"继续往下游搜!\"校尉的佩刀劈开芦苇,\"那小子带着伤,游不远。\"亲兵们涉水的哗啦声近在咫尺,顾长安缓缓将匕首咬在齿间。一片枯叶飘落水面,正好遮住他发间露出的半点黑影。
当最后一道火把的光晕消失在河湾处,顾长安才吐出已经僵硬的匕首。他挣扎着爬上岸,湿透的衣衫立刻在夜风中结出薄霜。丝帛上的字迹晕染开来,但右下角还留着个模糊的印记——像是半朵残缺的牡丹。
\"永宁公主……\"顾长安拧着衣摆的手突然顿住。东宫档案里记载的牡丹纹样在记忆里浮现,与沈姑娘衣领下露出的烙印一模一样。他忽然明白为何那首《霓裳羽衣曲》听着古怪——她故意将第三拍拖长了半息,正是金吾卫用来确认身份的暗记。
夜枭的啼叫划破寂静,顾长安循着记忆向西摸索。沈姑娘说的老槐树应该在三里外的岔路口,但叛军的巡逻队恐怕已经封锁了官道。他弯腰抓起一把泥土抹在脸上,血腥气混着河腥味,正好掩盖身上特有的沉水香——那是沈姑娘袖间残留的气息。
寅时的露水打湿了草叶,顾长安伏在田埂下,看着一队骑兵疾驰而过。为首之人马鞍上挂着个熟悉的漆盒,盒盖在颠簸中开合,露出里面空荡荡的衬布。顾长安的指甲陷进掌心,那本该装着半块太子印玺。
天边泛起蟹壳青时,他终于看见那棵歪脖子老槐树。树下车队正在装货,十几个药农打扮的汉子沉默地搬运麻袋。顾长安数到第七个背着竹篓的瘦小身影时,瞳孔骤然收缩——那人转身时露出腰间一抹明黄色,是宫中禁军才用的蹀躞带。
\"这位郎君可是要买当归?\"驼背老者突然拦住去路,枯枝般的手指捏着片晒干的药草。顾长安注意到他虎口有陈年箭茧,不动声色地按住袖中匕首:\"要三钱白芷,五钱朱砂。\"
老者浑浊的眼珠微微一动,这是沈姑娘交代的暗号。他咳嗽着引路:\"朱砂价贵,郎君随我去后头验货。\"穿过三辆堆满草药的牛车后,老者突然压低声音:\"李十二娘在第三辆车的暗格里。\"
顾长安刚要追问,远处突然传来马蹄声。老者猛地将他推进车底,自己颤巍巍迎上去:\"军爷行行好,小老儿这些药材都要赶着送去灵武……\"
车轴散发着桐油味,顾长安贴着底板挪动,指尖触到个隐蔽的机关。轻轻一推,木板无声滑开,露出个仅容一人的狭小空间。蜷缩在里面的妇人抬起头,月光照亮她右颊长长的疤痕——那是火钳留下的痕迹。
\"顾将军。\"她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炭火灼过,递来半幅残破的绢画,\"公主临终前托付的东西,老奴藏了二十年。\"画上女子穿着开元年间流行的半臂襦裙,怀中婴孩的襁褓上绣着缠枝牡丹——与沈姑娘玉簪上的纹样分毫不差。
车外校尉正在翻检药材,麻袋被划破的声响近在耳畔。李十二娘突然抓住顾长安的手,在他掌心急速划下几个字。粗糙的指尖写出\"马嵬驿\"三字时,顾长安突然想起沈姑娘被按倒在地时,嘴唇开合的形状分明是在说\"小心太子\"。
\"这车查过了!\"校尉的亲兵用刀鞘敲打车辕,震落几片干枯的槐树叶。李十二娘迅速塞来个油纸包,里面是半块硬得像石的胡麻饼——掰开的断面露出点金属冷光。
当车队终于吱吱呀呀启程时,顾长安在晨光中看清了胡麻饼里藏的东西:半枚青铜钥匙,柄部刻着细如发丝的纹路。他将钥匙举到阳光下,那些纹路竟拼出个\"羽\"字——这是杨贵妃胞姐虢国夫人府上的标记。
\"将军可知为何老奴能活到现在?\"李十二娘的声音从车板缝隙传来,\"因为公主用真正的《霓裳羽衣曲》谱子,换了叛军一个承诺。\"她咳嗽着,吐字却异常清晰,\"谱子最后一页画着骊山行宫密道,而钥匙能打开密道里的铁匣。\"
顾长安摩挲着钥匙上的纹路,突然明白沈姑娘为何要冒险救他。那首故意唱错的曲子,断裂玉簪里露出的铜线,还有漆盒中染血的太子印玺——所有线索都指向二十年前那场被史官刻意模糊的宫变。
车队突然停下,前方传来嘈杂的人声。顾长安透过草帘缝隙望去,只见官道上设了路障,十几个叛军正在挨个检查行人路引。校尉骑着马在队伍间穿梭,马鞍上那个漆盒已经不见了。
\"要变天了。\"李十二娘幽幽道,疤痕在晨光中显得格外狰狞,\"当年公主也是在这样的清晨被带走的。\"她枯瘦的手指突然穿透草帘,将个冰凉的东西塞进顾长安衣襟——是半块温润如玉的骨片,边缘处刻着微小的篆字。
顾长安借着渐亮的天光辨认出\"宁\"字时,路障处突然爆发骚动。有个药农被拖出队伍,麻袋里哗啦啦洒出满地药材。校尉策马而来,刀尖挑起散落的当归:\"灵武现在最缺的就是金疮药,你们倒是贴心。\"
驼背老者扑上去哀求,被马鞭抽得翻滚在地。顾长安握紧骨片,上面还带着李十二娘的体温。他忽然想起沈姑娘被按倒时,曾用指尖在青石板上画了个圈——那是金吾卫用来示警的暗号,代表\"圈套\"。
\"所有人下车!\"校尉的吼声惊起飞鸟,亲兵们开始用长矛捅刺药材堆。顾长安看着李十二娘从暗格递出把短刀,刀柄上缠着的褪色红绳,与三年前东宫除夕夜宴上舞姬用的如出一辙。
当第一个亲兵掀开第三辆车的草帘时,李十二娘突然发出凄厉的尖叫:\"军爷饶命!\"她疯狂撕扯自己的衣衫,露出满身可怖的疤痕,\"老奴有瘟疫!\"亲兵们吓得连连后退,校尉的马匹也惊得人立而起。
混乱中,顾长安滚进路旁排水沟。污水没过口鼻时,他听见李十二娘最后的喊声:\"告诉阿沈,羽衣终有重见天日时!\"接着是长刀入肉的闷响,温热的血滴溅在沟沿的野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