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阙从来一丝不苟,优雅矜贵,所以当长途飞行后风尘仆仆的身影踏进中银大厦,流言比他的步伐更快地抵达荣信。
办公区的微信提示音不加掩饰地喧嚣着,与节奏不正常的打字声交响在一起。
“那位回来了,看起来非常萎靡。”
“谁?”
“连搞两个大新闻,还能有谁?”
“他这个案子在并购组不算什么大项目,夸早了。”
“荣信所有办公室凑一块最年轻的合伙人,用你夸?”
“非要搞这种噱头,早说了,造神对荣信有什么好处?”
“登高易跌重,破格晋升早晚出事,早点认清实力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谁说的萎靡,并没有!”
“跌了也轮不到你。”
岑阙看不到这些,电梯直达合伙人楼层。
他在签下山风集团的案子后刚搬上来的,与之前的办公室在相同的视角,于他而言其实没有多大差别。
他到办公室简单梳洗,换了身西装,才敲开了汪锦雄的门。
会客区坐着几位不常相见的人物,岑阙没有特别的表情,在汪锦雄的示意下,到唯一空置的座位落座。
就着好茶周旋几轮,总归要言归正传。
“谷依岚所代表的不仅是山风集团,还有她领导的日化行业协会背后的资源,好不容易打通的,所以这不是单一项目的失利。”有人先按捺不住,直言不讳。
“利海医疗那头进展不顺,现在这边又是被当场赶出报告会,荣信并购业务多少年攒下来的口碑,可不能被你们这批年轻律师毁了。”
“岑律师的确后生可畏,但经验不足也是事实,我也不怕得罪谁,要我说当初就该慎重,现在说什么也都晚了。”有人搭腔。
汪锦雄原本是抿着茶,一言不发,闻言笑了声:“这是客户自己的选择,你慎重又有什么用?”
“说说吧,岑律师。”主任发了话。
山风集团的并购案,在荣信东州的并购业务当中标的不算突出,创收也不足以威胁各位高伙,如此兴师动众,倒叫岑阙不解。
他公事公办,以汇报的口吻回答道:“我和我的团队在履职尽责方面没有瑕疵,如果有,请山风集团方面举证。如果说客户拟利用资产估值套利,律师团也要配合的话,恕我做不到。”
“什么意思?”
从谷依岚要求律师团在尽调报告中弱化专利风险时,岑阙就已经发现不对劲。
在被他拒绝后,她忽然放弃了去巴黎生物实验室的行程,便更见端倪。
之后又授意财务顾问将专利估值虚高至七千万欧元,岑阙已然知晓她在谋划什么。
“各位前辈如此关注这个案子,可能了解,目标公司核心资产之一就是萃取专利,在专利权属存在争议的情况下,极有可能导致并购失败,谷依岚女士要求在报告当中弱化相关风险,这是能答应的吗?”
众人陷入思考,有人摸了摸下巴,委婉提议:“客户有商业上的考量,也许……”
“合理的考量应该沟通清楚以更好地配合,而不是隐瞒,”汪锦雄道,看向自己的爱徒:“你有什么发现?”
岑阙:“客户原本计划在律师团的陪同下,亲自前往专利权所属的实验室,洽谈买断或者续约,但突然放弃行程,之后,财务团队将专利估值虚高至原价的六倍。”
众高伙都是经验丰富的并购律师,有人或许想到了什么,也有人还有疑问。
岑阙:“如果我是谷依岚,我会与巴黎的生物实验室达成秘密收购协议,一千两百万欧元买断专利,绕开董事会审批,如果并购成功,便可以通过关联交易将专利转入集团,按照专利在集团报告中的七千万欧元估值,赚取其中的差价。”
“短期内,利用并购虚增集团资产规模,拉升股价后减持套现;长期来看,通过秘密协议实际控制专利,未来再以拯救者的姿态注入集团,完成闭环利益输送,提高话语权。”汪锦雄替岑阙注解,已然不再避嫌。
他本就信任岑阙,只是起先不了解事情原委,陪这群老家伙上演了一把三堂会审。
有人看不得师徒俩一唱一和,质疑道:“到目前为止,这只是你的猜测。”
汪锦雄:“难道还等……”
岑阙:“对,是猜测。”
就在汪锦雄准备据理力争一番的时候,岑阙却坦然承认了这一点。
而后,淡淡补充:“如果我们没有被出局的话,是猜测。但是现在的情况,证实了这一点。”
如果谷依岚没有心虚,如果她威胁几句岑阙就乖乖听话,那么就不会是当下的局面。
她需要一只更听话的狗,不够听话的人,就只好踢走了。
岑阙当然知道,手底下那几个包括周少临在想什么,眼前几位当中,恐怕也有人听进去一些风声,因此前来责难。
可谷依岚哪是什么争风吃醋的女人,只有核心的利益,才是她做决断的唯一因素。
小小风月事,算得了什么,顺手当作遮布罢了。
主任先行站了起来,看着岑阙,“无论怎么说,这是客户的选择,如果有后续纠纷,我们现在了解情况,也是为了更好地一致对外。岑律师,不要往心里去。”
岑阙缓缓站起,浅浅点头,不置可否。
“审判长”已然离席,“陪审员”自然依次作鸟兽散。
汪锦雄拍拍他肩膀:“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今天这些话你不可能说给所有人听,客户和同事可想不到这一层,所以你可能要做好坐冷板凳的准备。”
他不能用“猜测”去为自己辩解,在外人看来,出局是他能力不及。
岑阙颔首,他能够预想得到。
短暂的会议,却比漫长的谈判更令人疲惫,回到自己办公室时,岑阙才觉察外头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雨。
春雨绵柔,落在玻璃幕墙上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只是天色已然暗淡无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