窝棚的阴影潮湿而阴冷,弥漫着经年不散的腐烂气味。历锋枯槁的身躯蜷缩在角落,玄色斗篷裹得更紧,仿佛想将自己彻底融入这片污秽的背景板。深潭般的眼睛半阖着,眼底却是一片翻涌的、冰冷的死寂。
一个月。
在这烂柯集摸爬滚打的一个月,如同一盆混合着冰渣的污血,狠狠浇灭了他邪道初成时那点微弱的、扭曲的狂喜。
残酷的现实,撕开了所有虚幻的遮羞布。
他献祭了至亲的骨血,吞噬了满帮的心腹,忍受了非人的痛苦,换来的《血蛭蛊术》残篇,这所谓的“通天邪法”……
不过是将他从一口名为“凡俗”的枯井,拖入了另一口名为“练气底层”的、更加污秽狭窄的……血池。
练气一层!
这,就是尽头!
那残篇所载,只有炼蛊、控蛊、以及这吞噬精血、强行续命并短暂提升体魄的邪异法门。至于如何凝聚灵力、如何突破境界、如何运用更精妙的邪术……只字未提!仿佛那撰写残篇的邪修,自己就止步于此,或是故意掐断了后续!
血蛭蛊虫在心口沉稳地搏动着,每一次收缩舒张,都泵动着冰冷污秽的力量,维持着他枯槁身躯的“生机”。但这力量,如同被锁死在牢笼中的困兽,只能在这具躯壳内横冲直撞,无法突破那层无形的壁障。
练气一层巅峰?他能清晰感觉到那层薄薄的、却又坚不可摧的瓶颈!任凭他如何运转那残篇记载的粗陋法门,任凭血蛭蛊虫如何贪婪地汲取精血反哺,那层壁障纹丝不动!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天堑,将他和真正的力量彻底隔绝。
渴!
这跗骨之蛆般的渴,非但没有因为境界的停滞而减轻,反而变本加厉!如同心口蛊虫无声的嘲笑。吞噬凡俗精血?杯水车薪!吞噬练气一二层修士的精血?如饮鸩止渴!
每一次喂食,都像是在那恶性循环的深渊边缘,又往下滑落一寸。他能感觉到,蛊虫的反噬意念随着力量的“停滞”而变得更加躁动、更加贪婪,仿佛在催促他寻找更“优质”的燃料,又仿佛在积蓄着彻底取代他的力量。
而他的依仗——那引以为傲的“无形血丝”……
在这真正的修士世界底层,显得如此可笑而孱弱!
对付凡俗?依旧是割草利器。
对付同阶(练气一二层)?趁其不备或对方重伤濒死时,尚可偷袭得手,如同捡拾那具干瘦修士的尸体。
但面对那些气息浑厚、手段诡异的邪修呢?面对皮糙肉厚、妖力护体的妖兽呢?
他亲眼见过一个练气三层的邪修,操控着三具行动迅捷、力大无穷的铁尸,轻易撕碎了一头一阶中期的铁背妖狼!那妖狼的皮毛,他的血丝恐怕连刺破都困难!
他也见过一个气息阴冷的练气四层女修,挥手间撒出一片磷火毒砂,中者立毙,尸体化为脓水,连精血都无从汲取!
更别提那如同山岳般盘踞在“肉铺”中的“屠夫”!历锋毫不怀疑,自己的血丝撞上对方那布满疤痕和黑毛的皮肤,恐怕连挠痒痒都算不上,就会被对方护体的血煞之气瞬间震碎!
他的血丝,在这里,最大的用途,竟然真的只剩下……**捡尸体**。
捡那些死于他人之手、或被“肉铺”抛弃的残羹冷炙。如同最卑微的食腐秃鹫,在血腥盛宴的残渣里,汲取着聊胜于无的养分。
而更深的屈辱,如同冰冷的毒针,每日都在刺穿着他深潭般死寂的意志。
“老厉!死哪去了?该交‘清净费’了!”
一个粗嘎、带着浓浓痞气的声音在窝棚外响起。
历锋枯槁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随即又迅速松弛下去,恢复了那种行将就木的佝偻。他缓缓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看向窝棚口。
一个穿着花里胡哨绸衫、头发油腻腻梳成小辫、脸上带着几颗麻子的年轻修士堵在门口。他双手叉腰,下巴微抬,眼神里充满了居高临下的戏谑和毫不掩饰的轻蔑。练气二层的灵力波动在他周身微微荡漾,带着一股混杂着廉价脂粉和劣质丹药的驳杂气息。
二赖。
这片污水巷区域的“话事人”,一个依附于疤鼠手下某个小头目的混混头子。实力不高,但仗着背后的关系,在这片底层散修聚集地作威作福,收取所谓的“清净费”——美其名曰维护秩序,实则就是敲骨吸髓的保护费。
历锋沉默地低下头,枯槁的手在破斗篷里摸索着。动作缓慢而笨拙,带着底层老散修特有的麻木。他摸出三块颜色黯淡、灵气稀薄得可怜的下品灵石。
这是他昨天在集市外围,帮一个凡人商队搬运沾着妖兽粪便的货物,忍受着管事修士的呵斥和周围散修的嘲笑,才勉强挣来的辛苦钱。
“磨蹭什么!快点!”二赖不耐烦地催促着,一脚踢在窝棚的破木板上,发出哐当一声响。
历锋的手抖了一下,一块灵石差点掉落。他连忙用另一只手护住,颤巍巍地将三块劣质灵石递了过去。
二赖一把抓过灵石,在手里掂了掂,撇撇嘴,显然对灵石的成色和数量都不甚满意。他斜睨着历锋,嗤笑道:“老厉,你这老棺材瓤子,捡尸体的手艺也不行啊?这都几天了,就这点油水?再这么下去,你这破窝棚的‘清净’,老子可保不住了!”
他故意将“清净”两个字咬得很重,威胁之意不言而喻。在这烂柯集,失去二赖这种地头蛇的“庇护”哪怕只是名义上的,意味着随时可能被其他饿狼盯上,被抢走最后一块灵石,甚至被拖去某个角落变成“肉铺”的原材料。
历锋浑浊的眼底深处,那深潭之下,毒蛇的意志在疯狂地嘶鸣、噬咬!暴戾的杀意几乎要冲破伪装!
深潭般的死寂重新覆盖了那瞬间的波澜。历锋的头垂得更低,喉咙里发出一阵含混不清的呜咽,仿佛是在哀求,又像是在咳嗽。
“哼,晦气!”二赖见历锋这副窝囊样,也失去了继续羞辱的兴趣,将三块劣质灵石揣进怀里,骂骂咧咧地转身,走向下一个窝棚。
窝棚内重新陷入昏暗和死寂。
历锋枯槁的手指死死抠进身下潮湿冰冷的泥土里,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心口处,血蛭蛊传来的渴,混合着无边的屈辱和冰冷的愤怒,如同毒火般灼烧着他的脏腑。
他缓缓抬起头,浑浊的目光穿过窝棚的缝隙,投向集市深处那如同巨兽匍匐的“肉铺”。又投向那些扛着散发着浓烈血腥气和微弱妖力波动的妖兽材料、趾高气扬走向“肉铺”的修士小队。再投向那些在稍好区域拥有固定摊位、气息明显强于他的散修。
深潭般的眼底,映着这片污秽而残酷的苍穹。
他曾以为挣脱了凡俗的深井,却不过是从一口小井,跳入了一口更大、更污秽、枷锁更加沉重的囚笼。
井底之蛇,纵然生出獠牙,依旧困于井中。
笼中之鼠,纵然心怀滔天恨意,也只能在捕鼠夹的阴影下,啃食着沾满污泥的残渣。
腰间那半袋碧血丹,随着他压抑的呼吸,传来沉重而规律的搏动,仿佛在无声地提醒着他——时间,正在这无望的挣扎中,一点一滴地流逝。而血蛭蛊的枷锁和那如影随形的渴,从未远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