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0年7月,莫斯科列宁火车站飘着冰凉的夏雨。
齐卫国站在月台上,手中的公文包被雨水打湿,露出里面中俄双语的《内燃机车技术转让协议》。在他对面,苏联导师伊万诺维奇的白胡子微微颤抖,灰色眼睛里的光芒比莫斯科的天气更冷。
\"卫国同志,\"老教授用中文说,每个字都像铁轨上的道钉般沉重,\"莫斯科决定撤回所有专家。\"
雨滴打在协议书上,将墨迹晕染成蓝色的泪痕。齐卫国突然发现,最后一页的签名处早已被撕去——苏联人早就准备好了毁约。
捷尔任斯基工厂的车间里,中国留学生围着一台半成品柴油机沉默不语。技术员小刘用扳手敲了敲缸体,发出空洞的回响:\"他们拆走了燃油喷射器......\"
齐卫国蹲下身,手指抚过发动机外壳上崭新的螺栓痕迹。三天前这里还装着苏联最先进的涡轮增压系统,现在只剩几个丑陋的螺栓孔,像被挖去眼珠的眼眶。
\"齐老师!\"有人从资料室狂奔而来,怀里抱着被撕碎的图纸,\"他们连计算书都收走了!\"
纸页碎片上还能看见\"中国特许\"的俄文印章,但现在每片都盖着醒目的\"机密\"红戳。齐卫国捡起半张燃烧室设计图,发现关键参数被人用钢笔刻意描粗——是伊万诺维奇的笔迹,那些数字全是错的。
深夜的留学生公寓,齐卫国在台灯下拼凑着图纸碎片。窗外突然传来熟悉的《喀秋莎》手风琴声——是伊万诺维奇站在白桦树下,琴箱上放着瓶伏特加。
\"卫国,\"老教授的声音穿过雨幕,\"来陪老师喝一杯。\"
酒瓶下的信封里装着微型胶片,拍的是被列为绝密的燃油系统图纸。齐卫国刚要道谢,却摸到胶片边缘的锯齿——这是被故意撕毁的半套资料。
\"为什么?\"他攥紧胶片,塑料边缘割破了掌心。
伊万诺维奇突然老泪纵横:\"你们的学生......太优秀了......\"琴声戛然而止,老人摘下胸前的列宁勋章塞给他,\"记住,技术没有祖国,但工程师有。\"
远处传来克格勃车辆的引擎声。老教授最后看了眼中国留学生的灯光,转身走进雨中,背影佝偻得像根被压弯的铁轨。
1960年8月,莫斯科郊外的夜晚已有了初秋的寒意。
齐卫国躲在废弃的火车车厢里,借着月光检查那半套微型胶片。放大镜下,燃油喷射器的图纸边缘有一串手写数字——伊万诺维奇用隐形墨水标注的正确参数。更令人心惊的是,胶片背面用针尖刻着几个字:\"小心计算器\"。
\"齐老师!\"小刘突然撞开车门,怀里抱着个油纸包,\"我在垃圾站找到了这个!\"
展开的油纸里是半本燃烧室计算手册,扉页上印着\"绝密\"字样。但真正让齐卫国呼吸停滞的是夹在其中的照片:伊万诺维奇被两个克格勃押上吉普车,老人回头望向镜头的眼神像在传递某种密码。
捷尔任斯基工厂的档案室里,齐卫国终于发现了可怕的真相。那台\"赠与中国\"的柴油机样品,根本是过时的试验品。真正的设计缺陷被巧妙地隐藏在图纸里——如果按此制造,气缸会在运行300小时后爆裂。
\"我们被骗了三年......\"小刘的拳头砸在保险柜上,指节渗出血丝。柜门弹开的瞬间,里面滚出几个计算尺——刻度全是故意刻错的。
齐卫国抓起电话想通知国内,却发现线路早已被切断。窗外,克格勃的伏尔加轿车正缓缓驶入厂区,车灯扫过之处,连影子都被碾得粉碎。
雨夜的列宁格勒火车站,最后一班开往中国的列车即将启程。齐卫国和留学生们混在搬运工队伍里,技术资料藏在掏空的机床部件中。月台广播突然响起刺耳的俄语通告:\"全体中国同志立即集合!\"
\"分开走!\"齐卫国把胶片塞给小刘,\"记住伊万老师的话——\"
话音未落,他们被探照灯罩住。克格勃军官冷笑着举起纸页:\"你们偷窃国家机密!\"那是张普通的家信,但每行字的第一个字母连起来,正是\"燃烧室压力参数\"的俄文缩写。
混乱中,齐卫国看见个佝偻身影闪过站台柱——是伊万诺维奇的助手,正偷偷将笔记本塞进车厢下的邮政包裹格。老人做了个割喉的手势,转身冲向铁轨,用身体挡住了追兵。
列车驶过西伯利亚荒原时,齐卫国撬开了邮政格。伊万诺维奇的笔记本上满是泪痕晕染的墨迹,最后一页写着:\"正确的公式在《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第193页......\"
他颤抖着翻开那本小说。在保尔·柯察金筑路的段落旁,老教授用铅笔写着串微分方程——那才是柴油机燃烧室的真实算法。书页上还粘着根白头发,在阳光下像截断裂的钢轨。
1960年9月,中苏边境的满洲里站笼罩在秋雨中。
齐卫国站在列车连接处,看着克格勃军官逐个车厢搜查。小刘突然扯开衣领,露出胸膛上用钢针刻的公式——那是伊万诺维奇最后的馈赠,皮肤下的血迹还未干透。
\"烧了它!\"齐卫国撕下笔记本的关键几页,\"绝不能让——\"
车厢门被踹开的巨响打断了他的话。克格勃少校冷笑着举起相机:\"中国同志在自残?\"闪光灯亮起的瞬间,小刘扑向车窗,带着燃烧的纸页跳下列车,消失在边境线的晨雾中。
齐齐哈尔机车厂的实验室里,齐卫国正在复现柴油机公式。墙上的苏联技术日历已被撕去大半,露出底下1956年的旧挂历——那时中苏专家还并肩工作,照片里的伊万诺维奇搂着他的肩膀。
\"齐工!\"技术员举着刚到的电报冲进来,\"北京急电!\"
电报纸上印着模糊的油渍,像是泪水打湿后又烘干。破译后的内容让所有人沉默:伊万诺维奇以\"叛国罪\"被判刑,流放西伯利亚劳改营。更残酷的是附言——\"其女柳德米拉请求政治避难,已批准\"。
齐卫国走到窗前。院子里,工人们正用大锤砸碎苏联制造的机床铭牌,飞溅的火星像一场微型雪暴。
1960年10月1日,中国第一台自主柴油机车\"东风号\"下线。齐卫国抚摸着发动机外壳上崭新的\"大连机车厂1960\"钢印,突然发现某个螺栓孔里塞着纸条。
展开是半张俄文报纸的残片,伊万诺维奇的照片被打了红叉。但背面有行铅笔字:\"公式正确吗?\"字迹颤抖得像冻僵的手所写——这分明是老教授在审判席上偷偷传出的最后讯息。
齐卫国将耳朵贴在轰鸣的发动机上。金属的律动中,他仿佛听见了莫斯科的雨声,听见伊万诺维奇在劳改营的咳嗽,听见小刘在边境线上奔跑的脚步声……所有这些声音最终汇聚成柴油机均匀的轰鸣,像首无言的歌。
厂房外,第一片雪花悄然落下。它飘过中苏技术合作纪念碑——那座青铜雕塑的基座上,\"友谊\"二字已被积雪覆盖,只剩下\"自力更生\"的标语在寒风中猎猎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