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了“二桐酒家”的名字后,他指了怀中睡熟的孩子,小声地跟马夫说:“我再多加你些银两,麻烦你绕个远路,从僻静些的路段走。”
马夫点了头,却突然干脆利落地趴在地上,躬直背脊。
南宫耀愣了一下,拍着熟睡的采容垂首不解:“你这是在做什么?”
“公子脚踩着糟人登车吧,你能稳当点。”马夫的话从下方闷声传来。
想必是看他抱个孩子,怕他踩着摇晃不稳的木板上不去。
“快快起来,”南宫耀心中一暖,腾出一只手忙不迭地搀起马夫,见他膝上胳膊上的衣服都沾了灰,这两处磨得都有些岁月的痕迹,其他地方虽打着几处补丁,但却是干干净净的。
他意识到此人是经常要做趴伏在地的动作。
不禁困惑:“也是奇怪,你有马有车,衣服还有家人给你补补丁,怎么这个年纪不在家中享儿孙绕膝之乐,还要出来任人踩着脊梁来拉车。”
“嗐!”马夫发出惊呼的一声,拽下要掉下肩头的汗巾,往后随手一挂,背对着他去扯掉捆在杨树上的马头绳,催促他:“公子请上马车吧!”
见他没有理会自己话的意思,南宫耀也识趣地闭了嘴。
南宫耀一手抓着车框毫不费力地往上一拉,轻轻松松地钻进有棚的车厢。
烈日炎炎,瞬间被阻隔在车外。不过,那马夫还在日头下拷打。
他想到他的那双粗布制的黑鞋,还是忍不住问他:“伙夫啊,平时这汇京也如今日之干热吗?”
马夫牵着马走在下头,按南宫耀交代的,没有经过热闹非凡的集市,而是顺着与覃家大门只有一条街之遥的小路一路摇晃。
他擦了擦脸上的汗,不回答车里公子的话。
此时,怀里的孩子懒洋洋地换了个面,乖乖地依然窝在他的怀里。不知做了什么美食梦不停咂吧小嘴,嗦着小手。
“……”南宫耀一脸宠笑地抽出他的小手,兜里掏出了个软皮球糖串塞了回去。
继续哼着小曲哄睡。
行着行着,马夫不知怎的在前面“哎呦”一声,手吧嗒地拍在脖子上,来回揉着,嘴里嘟囔道:“今年的枣树长得还真好,没结果呢,都有虫子爬上来了。”
南宫耀听了这话,透过窗子向上抬头看。
生在墙缝处的几株稀疏枝桠不停地从车幔上头掠过,染着亮泽的青色枣叶坠在高头,树上的果实还嫩着,个个小小的,显着嫩绿的颜色。
他忍不住问他:“伙夫,没事吧?”
马夫细碎的声音伴随着马蹄踢踏声从前方传来:“一天到晚被这些害虫也不知咬多少回,太阳毒晒几下就好,等于白咬!”
他拿着手里的汗巾往脖子上擦了一把汗,露出裂着黑线的黄牙齿,手上紧紧攥着捆在马头上的布条绳,马蹄每往前走就有一阵叮铃铃的声音飘来。
“真是奇怪,马腿上为什么要绑着铃铛?”南宫耀听着铃铛声清脆,面露不解。
生怕怀中容儿会因此不满地被吵醒,南宫耀便轻轻拍着采容的后背,不过小家伙实在睡得太香,似乎未受到分毫影响。
本以为马夫还是依旧不会回应他的问题,铃铛声却在一阵抖震后慢慢止住了,接着前方有声音传来:“公子,前面有个树枝,我去给它踢走。”
他忙不迭地走到那根不知是枣树还是什么别的树掉落下来的枝杈前,穿着旧布鞋的他轻轻抬起脚,一个利落地前踢,前路恢复风顺。
他又回头牵马,一边牵着走一边回他刚才的问题:“一匹马,四串铃铛,风一吹就响。一年四季,白天晚上都挂着,我走到哪儿,铃铛声就在哪儿响,摘不掉的。”
虽然他的话还是让人不知道挂铃铛的意图何在,不过南宫耀也问倦了,不想再追问他什么了。
他望着逐渐露出檐角的覃家开始慢慢陷入沉思,当他看到一处墀头上部分雕刻着栩栩如生的流水景观,又开始由衷赞叹。
前头的马夫始终一句话不说。
马车缓慢行驶着速度,花了十六秒才过完覃府大门。
真是难以想见其内部结构之庞大,与壮观。
翟月自己住的房子和翟家府邸他都是去过的,已经算得上是比较大的住户。
覃家从一眼看不到头的围墙看来,非寸土之地可建,大门也是比翟家十余倍。
只怕真要搜寻起来,还得借助法力上天才行。
只是如那样,惹得这里人的惊慌不说,回去还得难免挨顿那群人的训,没准得多上一次皮肉之苦也说不定。
“公子是哪里来的啊?赶一辈子马车了,还没人关心过我哩!”等行过了覃家大门,马夫突然在前面说道。
一句话惊醒了他心中的种种想法。
南宫耀抿了嘴,思考一番后开口扯道:“我家里是南方的山里,后来跟着师傅赶水路一路做生意上来,没做成什么名堂,师傅跑了,生意黄了,船也沉了,现下不过是来汇京凑个热闹的游子,无家可归哩!”
“害呀,带娃娃出来做生意不容易的,不过看你年纪不大就成了家,还有个这么大的娃娃,家里也是过安稳日子的喽!”
也许谁都没有注意到,马夫的这句话里有羡艳的色彩,迟钝如南宫耀,也没能掂量出这句话背后的分量几何。
“啊?哈哈哈,伙夫哟,你可是看走眼了,我怀中孩童是我住的酒馆里老板娘的孩子,他在家里闹他娘亲,我就带出来玩了。我哪儿有孩子,我连家都没有哩,哪有安稳日子过。”
“哎呦,哈哈哈哈,错了错了。”马夫爽朗一笑,话也多起来了,接着问他:“我看你也不小了,多大了啊?”
方才还说他年纪不大,怎得得知他没有成家又觉得“不小了”呢?
“哎呀,”南宫耀吞吐了半天,最终仿着翟月的年纪,只降了一岁便觉得差不多了,于是他回:“二十一岁。”
“嗯……”马夫若有所思,缓缓说道:“这个年纪确实不大不小,不过也到了为大事烦恼的时候了,公子有没有看上的好人家?”
“好人家……”他转着眼珠子思考该如何回答他的问题,也在心里暗暗思忖这个问题的答案。
见他久久不回复,马夫就在前面自说自话起来:“要是有中意的人家,可要趁年轻的时候把人家追回家去,别等到老了,人家还漂亮着,你却没力气了。”
南宫耀抿着嘴苦笑,这里的人生命长短大差不差,悉数在一二百年左右。
两个人互相依偎的时间就更短了,有的结了姻还要为了生活聚少离多,即使能一直呆在一块却还会因为误会彼此消磨,耽误大把年华。
不像他们,运气好了或有永恒的时间作陪,运气不好也是寿终正寝,再差也不至于二十来岁被催姻亲大事。
否则他大抵都会被自家哥哥催大几十个来回了。
“是啊,时间永远在流淌,我们要追寻的人也得慢慢找才行。”
南宫耀总觉得自己回得也有些跑偏,马夫后面都没有继续和他说话了。
不过好在,不时抬头看见的嫩绿色风景还在作陪。马车行得缓慢,他心里也不催促,习习的风吹来,无半点急躁情绪。
他心里安分,脑子也清醒,朝前问道:“伙夫,向你打听个事,早听说覃家面食生意做得好,现在也在感官上大体见识了一番热闹,但是我总瞧着不真切。
比方说方才我见过一条街上几乎挨家挨户卖的都是包子疙瘩汤什么的,一只小包子十两钱,一碗疙瘩汤竟然要五十两,这,这京城人倒是不少,不过我总觉得卖不出去呢。”
“看来公子确实是对覃家不甚了解,覃家家业盛大,这么多年自然不是寡做嘴上生意哦,场市大着呢!更难得的,覃家老爷子晚年乐善好施,常常派人各地游走,哪里发大水,闹灾荒什么的,他都会自掏腰包赈灾。市场上那些卖不掉的粥啊,面汤什么的,都会拿来救济穷人。”
卖食物价格贵,卖不掉的就捐出去。覃太公的做事方式还是挺新鲜的。
不过从马夫的话中也能得知,他的这种做法也算是深得人心吧?
“那覃太公那么好,你们平日里,想必也是受到他诸多照顾吧?”
南宫耀的这个问题抛出去后,却得不到马夫的回应了。
就像是他聊天的兴趣就到这儿了,任凭南宫耀问的什么目的的问题,他都表情轻松得如同未曾入耳听到一般。
炎炎烈日,一串串清脆的叮铃声不绝于耳,还算悦耳的铃声却似乎无法击退分毫的暑热,他实在不懂铃铛的奥秘,却也觉得无可在意。
也许,他下一次也不会再坐上这辆马车,也不会重新听到这串叮当铃音,心中也就慢慢不再好奇了。
他们被送回客栈的时候,南宫耀本想赠他一壶酒带着解暑,他提前让老板娘温了一壶,正好赠给他。
马夫却只是摇手拒绝,说喝醉了会耽误做事,只向老板娘求了一大碗白凉水,捧过大口大口喝完,嘴里发出畅快的谢意。
马蹄声重新踢踏,马夫头顶多了一方避阳的竹篾帽子,嘴里嚼上几粒干果,黝黑的皮肤上挂满了汗珠。
他时不时拿脖子上的汗巾擦着,又时不时以希冀的目光冲着路边看。
马蹄声稀,却在他心里沉默的回响。
南宫耀望着望着,总似有一种,马夫脚下的路始终走不完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