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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刚蒙蒙亮,灰白的光勉强撕开沉沉的铅云,靠山屯的屋顶上积着厚厚的雪帽子,烟囱口飘出的青烟都带着股凝滞的劲儿。村口那堆埋着邪祟印子的冻土碎石包,像个不吉利的坟头,被新雪盖了大半,只露出点黑黢黢的尖儿。

王婶家院门“吱呀”一声推开,冷风卷着雪沫子猛地灌进来,激得人一哆嗦。江屿第一个走出来,肩上扛着那柄锈迹斑斑、沉甸甸的开山斧。斧刃在灰白的天光下闪着冷硬的哑光,和他眼底那簇烧了一夜、此刻沉淀下来的火焰一样,带着股劈开一切的蛮横劲儿。他没穿厚棉袄,就套了件深色的旧绒衣,敞着怀,露出里面那件洗得发白的单褂子,胸口那片暗金色的铜斑纹路在衣料下若隐若现地搏动着,每一次起伏都蒸腾出肉眼可见的白色热气。

老林紧跟在他身后,那杆长筒火铳斜挎在肩上,枪托上的木头被磨得油亮。老耿则沉默地拎着一把磨得锃亮的柴刀,刀尖垂着,像随时准备扑击的狼爪子。赵大柱红着眼,搀着拄了根粗树枝当拐杖的赵大山。赵大山那条冻伤的腿裹得跟粽子似的,每挪一步都疼得直抽冷气,脸上没一点血色,嘴唇咬得死紧。后面还跟着七八个村里的壮劳力,手里抄着铁锹、洋镐、粗麻绳,脸上都带着被逼出来的狠劲儿和忐忑。

呼出的白气瞬间在睫毛上结了层薄霜。积雪太厚,一脚下去能没到大腿根,每走一步都像在泥潭里拔萝卜,耗尽了力气。风不大,却冷得刺骨,刮在脸上跟小刀子割似的。

“江哥,真…真能行?”一个落在后面的汉子喘着粗气,看着眼前白茫茫一片、被雪埋得几乎看不出轮廓的山路,声音有点发虚。

江屿没回头,脚步也没停,开山斧的斧柄随着他沉稳的步伐,一下下轻磕在冻得硬邦邦的雪壳上,发出笃、笃、笃的闷响,像敲在人心上。

“不行也得行!”他声音不高,被冷风一吹,有些飘忽,却异常清晰,“路不通,货烂在山里,钱进不来,那鬼东西就敢骑在咱们脖子上拉屎!豁出命去,也得把它凿开!”

这话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后面几个心里发怯的汉子脸皮一紧,咬着牙闷头跟上。

我拉着小石头,站在王婶家院门口,看着那一串深一脚浅一脚、艰难挪向被大雪封死的山坳口的背影。江屿扛着斧头走在最前面,背影挺拔得像棵雪压不弯的青松,却又透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沉重。寒风卷起地上的雪沫,扑打在他敞开的衣襟上,那蒸腾的白气看着就让人心惊。

“晚晚姐,江屿哥他们…能凿开路吗?”小石头仰着小脸,被冻得通红,大眼睛里全是担忧。

“能。”我用力握紧他冰凉的小手,声音不大,却异常笃定,“你江屿哥…说到做到。” 这话是说给小石头听,更像是在说给自己听,压下心底那点随着他背影远去而不断扩大的不安。

队伍消失在覆满厚雪的山坳口,像被一张巨大的白色兽口吞没。村子里静得吓人,只有风刮过屋檐的呜咽。时间像是被冻住了,每一分每一秒都磨得人心头发慌。

王婶端了碗滚烫的姜汤塞到我手里,硬邦邦的粗瓷碗烫得指尖发麻。“快喝了,驱驱寒!这帮爷们儿…唉!”她叹着气,眼睛却死死盯着山坳口的方向。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有一个时辰,也许更久。死寂的山坳深处,猛地传来一声沉闷的巨响!

“轰——!”

像是地底下有头巨兽在翻身!紧接着,是更大、更密集的碎裂声、撞击声!隐约还夹杂着几声变了调的惊呼!

“出事了!”王婶手里的搪瓷盆“哐当”掉在地上,脸色瞬间煞白。

我手里的姜汤碗也差点脱手,滚烫的液体泼在手背上,却感觉不到疼。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猛地提到了嗓子眼!我一把推开院门,跌跌撞撞地朝着山坳口冲去!小石头吓得哭喊起来,王婶一把拽住他,也顾不上自己,跟着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雪地里跑。

刚跑到村口那片被埋了邪印的土堆附近,就看到山坳口的方向,雪尘像白色的巨浪般冲天而起!巨大的轰鸣声如同滚雷,贴着地面碾压过来!脚下的冻土都在微微震颤!

“雪崩了!是雪崩!”后面跟来的村民惊恐地尖叫。

铺天盖地的白色洪流裹挟着折断的树枝、碎石,如同发狂的白色巨蟒,顺着陡峭的山坡,朝着山坳口那点渺小的人影狠狠扑砸下去!

“江屿——!”我失声尖叫,声音被淹没在震耳欲聋的轰鸣里。眼前一片白茫茫,什么都看不见了,只有那毁灭一切的白色巨浪,和心底瞬间塌陷的巨大空洞!完了!全完了!

雪崩的轰鸣声持续了十几秒,却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当最后一块巨大的雪块翻滚着砸落,激起漫天雪尘缓缓飘散时,整个世界陷入一种死寂的空白。

山坳口被彻底改变了模样。原本只是被厚雪覆盖的斜坡,此刻堆满了新崩塌下来的、如同小山般的积雪和混杂其中的碎石断木,形成了一道更高、更陡峭、散发着冰冷死亡气息的白色壁垒。哪里还有人影?哪里还有路?

“江小子!老林!大柱!”王婶瘫坐在冰冷的雪地上,拍着大腿哭嚎起来,声音凄厉绝望。

我浑身冰冷,血液都像是冻住了,僵硬地站在原地,眼睛死死盯着那片新堆起的、死寂的雪坡,脑子里一片空白。后背的伤口似乎又撕裂了,火辣辣的疼,却远不及心口那被生生剜去一块的剧痛。

“晚晚姐!你看!”小石头带着哭腔的尖叫猛地刺破我的麻木。他挣脱王婶的手,小手指着雪崩边缘、靠近山体一侧的地方。

那里,一片狼藉的积雪和断木碎石中,似乎有东西在极其艰难地蠕动!

不是一个人!是好几个人!

最前面那个,半个身子被埋在雪里,正用一条淌着血的胳膊,死命地扒拉着压在身上的积雪和断枝!他背上还死死扛着一截巨大的、断裂的树干!露出的半边脸上沾满了血污和雪沫,但那紧抿的、透着一股子狠戾的嘴唇,那在雪尘弥漫中依旧亮得骇人的眼神…

是江屿!

他还活着!

巨大的狂喜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冰冷的绝望!我不知哪来的力气,疯了一样朝着那片雪堆冲过去!深一脚浅一脚,摔倒又爬起来,指甲在冰冷的雪地里抠得生疼也顾不上!

“江屿!撑住!”

等我连滚带爬冲到近前,眼前的景象更是让人倒吸一口冷气。

江屿半个身子被埋在雪里,右臂明显不自然地扭曲着,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从肩膀一直划到手肘,鲜血浸透了半边衣袖,在冰冷的雪地上洇开刺目的暗红。他背上那截沉重的断木,显然替他挡住了更致命的冲击。他正用唯一能动的左臂,疯狂地扒拉着压在自己腿上的积雪和碎石,手指被冻得发紫,指甲缝里全是血和泥!

在他身后不远处,老林被老耿和另一个汉子从雪堆里拖了出来,老头子满脸是血,一条腿怪异地扭曲着,显然断了,正疼得直抽冷气,却死死抱着他那杆没离身的火铳。赵大柱则跪在旁边,正发疯似的用双手刨着雪堆,嘴里发出野兽般的呜咽:“哥!哥你在哪啊!大山哥!”

赵大山的位置更靠里,几乎被完全埋在了雪崩冲击下来的最核心区域,只有一只裹着厚厚布条、冻得青紫的脚露在外面!

“快!救人!”老耿嘶吼着,声音沙哑得像破锣。他脸上也挂了彩,一道血口子从眉骨划到颧骨,但他动作最快,已经扑到赵大山那只脚露出的位置,用柴刀当铲子,拼命地挖起来。

我冲到江屿身边,眼泪糊了满脸,想帮他搬开那截断木,手刚碰到冰冷的木头,就被他嘶哑地喝止:“别动!下面压着…压着货!”

货?我这才看清,在他被埋的腿旁边,雪堆被扒开一小块,露出几个被砸得变了形、却依旧被粗麻绳捆扎得死死的竹筐!其中一个筐口裂开了,金黄色的、粘稠醇厚的椴树蜜正从裂口处缓缓流淌出来,滴落在洁白的雪地上,散发出清冽醉人的甜香,与浓重的血腥味和冰冷的雪气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极其怪诞又让人心头发酸的气息。

都这时候了!他还惦记着这些山货!这些他豁出命去、要带出去换钱救命的椴树蜜!

“你…”我哽咽着,说不出话,只能跪在冰冷的雪地上,用手拼命地帮他扒开腿边的积雪。冰冷的雪块冻得手指麻木,碰到他伤口流出的温热血迹,又烫得心尖发颤。

“没…没事,”他喘着粗气,声音嘶哑破碎,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里挤出来的,冷汗混着血水从额角往下淌,“腿…腿没断…压麻了…”他一边说,一边还在用左臂死命地扒拉,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执拗,“蜜…蜜不能洒…那是…钱…是大山哥的腿…”

另一边,老耿和赵大柱他们终于把赵大山从雪堆里刨了出来。赵大山脸色死灰,嘴唇发紫,那条本就冻伤严重的腿被砸得血肉模糊,人已经彻底昏死过去,只有微弱的进气,不见出气。

“哥!哥你醒醒啊!”赵大柱抱着他哥,哭得撕心裂肺。

老林拖着断腿爬过来,看了一眼赵大山的伤势,那张黑脸更沉了。“快!抬回去!老孙头!快喊老孙头!”他嘶声喊着,自己也疼得直抽抽。

众人七手八脚地把重伤的赵大山和断了腿的老林抬起来,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村里挪。老耿背上背着昏迷的赵大山,脚步沉重得像灌了铅。

“江哥!晚晚姐!”赵大柱抹了把眼泪,红着眼睛看向还在雪堆里挣扎的江屿和我。

“走!先送大山哥回去!”江屿咬着牙吼道,左臂猛地发力,终于将压在腿上最后一块大石头推开!他闷哼一声,那条被压得失去知觉的腿猛地一抽,剧痛让他眼前一黑,差点栽倒。

我赶紧扑过去扶住他,入手一片冰凉粘腻,全是血。他半边身子都靠在我身上,沉得像座山,滚烫的体温隔着湿透冰冷的衣服传过来,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虚弱和强撑的悍勇。

“能走吗?”我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用力撑着他没受伤的左半边身体。

他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呛得他剧烈咳嗽起来,嘴角又溢出一丝暗红。他低头看了看那几个被砸扁、却奇迹般没完全散架的蜜筐,又抬眼看向那条被雪崩彻底堵死、如同天堑般的山路,眼底那簇火焰被巨大的挫败和痛楚狠狠压了一下,随即烧得更旺,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疯狂。

“走!”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用那只没受伤的左手,死死抓住了旁边那截替他挡了灾的巨大断木的一端,竟想把它也拖走!“木头…是好柴…蜜…是钱…都不能…丢…”

看着他被血污和汗水浸透的侧脸,看着他那只扭曲淌血的胳膊,看着他眼底那近乎自虐般的执拗和守护,巨大的酸楚和心疼像海啸般将我淹没。我再也忍不住,眼泪汹涌而出,滴落在他冰冷的手背上。

“不丢了!都不丢了!”我哑着嗓子喊,用尽全身力气撑着他,另一只手也死死抓住那截沉重的断木。冰冷的木头粗糙硌手,上面还带着雪崩的寒气和他未干的血迹。“我帮你!一起扛回去!”

小石头也跌跌撞撞跑过来,小脸冻得发青,小手死死抓住我的衣角,用尽吃奶的力气帮着往前推。

夕阳的余晖终于艰难地穿透厚厚的云层,吝啬地洒下几缕金红色的光,落在我们三人身上。江屿拖着一条伤腿,半边身子靠着我,左手死死拽着那截沉重的救命断木。我咬着牙,用瘦弱的肩膀扛着他大半的重量,另一只手和他一起拖着那截木头。小石头在后面用小小的身体拼命推着。

在我们身后,是几个同样伤痕累累、却小心翼翼护着那几筐砸扁了的椴树蜜的汉子。金黄色的蜜汁从变形的竹筐缝隙里缓缓渗出,在洁白的雪地上拖曳出几道蜿蜒的、散发着清甜气息的痕迹,混合着点点刺目的暗红血迹,一直延伸到被夕阳染红的、死寂的靠山屯。

那几道混杂着蜜与血的痕迹,在夕阳的映照下,像极了通往炼狱的荆棘之路,却又在尽头,顽强地指向那个升起炊烟、弥漫着草药苦味和微弱生机的村庄。

江屿的喘息粗重得像破风箱,每一次吸气都扯得胸口那片铜斑灼痛。他侧过头,沾着血污和雪沫的脸颊几乎贴着我冰凉汗湿的鬓角,滚烫的呼吸拂过我的耳廓。

“路…”他声音嘶哑得几乎只剩气音,带着一种被挫败和剧痛反复捶打后的、近乎麻木的执念,“还得…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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