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郡,哀牢山隘口。
这里仿佛被造物主遗忘在世界的尽头。浓稠如牛乳的白色瘴雾,终年不散,沉甸甸地压在深不见底的巨大峡谷之上,吞噬着天光,将白昼也染成一片昏沉的灰白。空气粘腻得如同浸透了油脂的湿布,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令人窒息的腐殖质气味——那是亿万年来腐烂的巨木、落叶与奇异菌类混合发酵的气息,其中还夹杂着某种难以名状、带着甜腥的奇异花香,闻之令人头晕目眩。峡谷两侧,是近乎垂直、爬满滑腻青苔和狰狞藤蔓的黑色峭壁,如同洪荒巨兽张开的、通往幽冥的咽喉。
新筑的土石寨墙,如同一条灰褐色的伤疤,顽强地嵌在隘口最狭窄的咽喉处。**黄忠**(字汉升)身披交州特制的轻便鱼鳞软甲,外罩一件吸湿的葛布披风,须发如银,挺立如松,立于垛口之后。他饱经风霜的脸上沟壑纵横,那双曾让关羽都为之侧目的鹰隼之眼,此刻锐利依旧,穿透浓重的瘴雾,死死锁住脚下那条在云雾中若隐若现、如同毒蛇般蜿蜒的入滇古道。这里是西域胡骑(大宛、康居、乌孙)翻越横断山脉天堑,侵入永昌腹地的致命咽喉之一!他的手掌按在冰冷粗糙的寨墙石上,感受着那深入骨髓的湿寒,眉头紧锁成一个“川”字。这瘴疠之地,比刀枪箭矢更可怕。
“汉升将军!”一声带着疲惫却异常清晰的呼唤自身后传来。只见**华安**快步走来,他依旧身着那身洗得发白的葛布医者袍,背着他那标志性的硕大药箱,但眉宇间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凝重。他身后跟着两名抬着沉重木桶的药工,桶内是热气腾腾、散发着浓烈苦涩气味的深褐色药汤。“方才巡营,又有七名军士突发高热,伴有呕泻,脉象浮滑而数,是瘴气入体、湿毒内蕴之兆!”华安的声音带着医者特有的沉稳,却也透着一丝忧虑,“此处地势低洼,湿瘴郁结不散,尤胜他处!兵卒虽已按方服用避瘴汤剂,营帐也遍撒石灰、铺设干草,日夜焚烧艾草、苍术、雄黄等驱秽之物,然…此地环境实乃疫病温床!若遇战伤,伤口极易沾染污秽湿毒,引发溃烂、恶疽,甚至‘瘴疽’(坏疽),救治难度剧增,十难存三!”
黄忠猛地转身,目光如电,扫过华安和他身后那桶冒着热气的药汤,沉声道:“华医官!将士性命,皆系于你等妙手!务必倾尽全力!药草若缺,即刻飞马传讯后方!人手若不足,老夫亲卫亦可听你调遣!绝不能让这无形之敌,先于胡骑夺我袍泽性命!”
华安迎着黄忠锐利的目光,没有丝毫退缩,郑重抱拳:“将军放心!安必竭尽家学所能,穷尽心力!避瘴汤剂已令各营加倍煎煮,务必人手一碗,强灌亦要饮下!重伤营帐已移至高处通风处,并增派医工,十二时辰轮值!安已命人就地采集更多‘七叶一枝花’、‘鬼箭羽’等本地解毒草药,尝试配伍新方,以抗此特异湿瘴!袍泽性命,安必以命相护!” 那份承诺,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字上,带着药草的苦涩与生命的重量。他不再多言,示意药工将药汤抬走分发,自己则快步走向一处临时搭建、不断传出呻吟声的重症营帐。
就在这时,寨墙外侧传来一阵窸窣声。只见**甘述**如同灵猿般,抓着湿滑的藤蔓和突出的岩石,几个轻巧的纵跃便翻上寨墙。他一身便于行动的黑色短打劲装早已被泥浆、苔藓和某种植物的绿色汁液染得五颜六色,脸上也蹭了几道黑灰,却精神抖擞,眼中闪烁着兴奋而专注的光芒,如同发现了新玩具的孩子。
“将军!军师!快看!”甘述顾不上行礼,指着脚下那云雾缭绕、深不见底的峡谷,语速飞快,带着强烈的表现欲,“都布置妥当了!保管让那些胡崽子们,来了就别想回去!”
他手指如飞,点向各处:
“看那边!峡谷两侧峭壁中段,那些不起眼的藤蔓后面,我让人凿了十二个暗穴!每个穴里都埋了‘甘氏飞雷’!不是普通的震天雷,是我改过的!外壳更薄,装填了特制的猛火油(石油分馏物)混合碎瓷片、铁砂!引信藏在藤蔓里,用浸油的牛筋线连着,胡骑大队一过隘口,这边一拉…嘿嘿,保管天崩地裂,火雨漫天!烧不死也砸死他们!”
“再看隘口地面!”甘述指向那条狭窄得仅容三四匹马并行的古道入口,“看着是实土?下面全是空的!连环陷马坑!深一丈二,底下插满了用‘箭毒木’(见血封喉)汁液淬过的硬木签!尖头朝上,密密麻麻!上面盖着薄木板,撒上浮土枯叶,跟真的一模一样!胡骑冲锋,一旦踏上去…噗嗤!人仰马翻,毒签穿肠!神仙难救!”
“还有那边!通往侧面缓坡的羊肠小道!”他指向隘口旁一条更隐蔽、看似能绕行的路径,“我让人砍了坚韧无比的‘金刚藤’,编成了几十张‘鬼见愁’藤网!挂在两边的老树上,藏在树冠里!网上挂满了咱们格物院特制的倒钩铁蒺藜,还涂了能让人奇痒溃烂的‘烂肉草’汁!胡骑要是想绕路?嘿嘿,马头一撞,网落下来,连人带马裹成粽子,扎成刺猬,痒得他们自己把皮都挠下来!”
甘述连珠炮般说完,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水,得意地看向黄忠和庞统:“将军,军师,怎么样?这‘哀牢山欢迎大礼包’,够那些胡崽子喝一壶了吧?保管让他们哭爹喊娘,后悔爹娘把他们生出来!”
一直静立一旁、羽扇轻摇的**庞统**(字士元),此刻也微微颔首,细长的眼眸中闪过一丝赞赏:“格物之巧,化天堑为杀阵,善莫大焉!有此布置,此隘口已成虎穴龙潭。” 他目光转向如同影子般侍立身后的**戏清宴**(戏志才之子),“清宴,山中百蛮,动向如何?可有不谐之音?”
戏清宴无声无息地踏前半步,躬身一礼,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洞悉一切的穿透力:“回军师。哀牢、高黎贡群山之中,散居大小三十七蛮部,多持观望之态,首鼠两端。其中,‘黑齿’部(以染黑齿为俗)酋长‘岩坎’,‘花腰’部(女子以彩色藤圈束腰)酋长‘阿朵’,此二人贪婪成性,月前曾秘密接待过疑似曹魏细作之人。近日其部族调动异常,青壮集结,借口狩猎,实则频频窥探我军隘口布防。余者如‘白鹇’、‘青竹’等部,虽畏我兵威,然亦感念华医官广施避瘴防疫汤药、救治其病患幼童之恩,暂时尚可安抚,不至生乱。”
“黑齿岩坎…花腰阿朵…”庞统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如同毒蛇露出了獠牙,“贪婪无度,勾结外敌,取死之道!清宴,严密监控此二部,尤其盯紧其与外界联络之通道!收集其通敌铁证!待胡骑前锋踏入我伏击圈,血染隘口之时…” 他羽扇轻轻向下一压,做了个斩尽杀绝的手势,“便是此二部覆灭,杀鸡儆猴,震慑群蛮之刻!”
“清宴明白。蛛丝马迹,无所遁形。铁证如山,雷霆必至。”戏清宴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令人骨髓发寒的决绝。
黄忠听完众人之言,深吸了一口那混杂着药草苦涩与瘴雾湿腥的空气。他猛地转身,苍老却依旧雄健的身躯挺得笔直,如同一柄即将出鞘的绝世宝刀!他粗糙的大手重重拍在冰冷的寨墙垛口上,目光如电,扫过身后肃立的赵统、高德等将领,扫过寨墙上张弓搭箭、严阵以待的“无当飞军”锐士,声如洪钟,响彻在哀牢山沉闷的瘴雾之中:
“传令各隘口!依寨据守,弓弩上弦,火器备足!依托甘监造之巧夺天工,军师之妙算神机,静待群狼入彀!待其前锋踏入陷坑,遭飞雷火雨,被藤网蒺藜所困,阵脚大乱之时——” 黄忠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铁交鸣般的杀伐之气,“赵统、高德!率尔等本部精骑,自寨门杀出!痛打落水狗!务必将此獠,尽数歼灭于此瘴疠绝地,葬于哀牢群山!使其血水,滋养我永昌沃土!使其尸骸,警示后来之敌!”
“末将领命!”赵统、高德等将轰然应诺,眼中战意熊熊!
永昌西北的咽喉,哀牢山的瘴雾深处,一张由老将的勇略、凤雏的奇谋、毒眼的洞察、圣手的生机、巧匠的杀阵共同编织的死亡之网,已然无声无息地张开。只待那来自万里西域、被曹操的黄金与贾诩的毒舌所驱策的贪婪胡骑,一头撞入这炼狱般的伏击圈。湿冷的空气中,弥漫着铁锈、药草与浓烈杀机混合的气息,预示着血与火的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