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岗的夜风像是泡透了冰碴子的砂纸,一下下刮着骨头缝。
废弃国道七号坑道口,几棵歪脖子老榆树枝杈狰狞地戳在墨色天幕下,如同插在坟头的招魂幡。
一辆蒙着厚实脏污油毡布的四轮骡车孤零零停在坑洼的路边,套车的骡子裹在同样肮脏的毡布里,只露出两只耳朵,不安地转动着。
刘三儿佝偻着腰,几乎是挂在骡车后面挂着的、那个盖着油布的狭长物件上。
脚上那层硬梆梆、散发着刺鼻牲口腥膻气的黑驴皮像副活棺材,每一步落下都带起沉闷的“噗嗤”声,陷进被冻得硬邦邦的泥泞里。
自打被老金头逼着背上这个刻着“奠”字的青花瓷罐,一股沁进骨髓的阴寒就没散过,顺着脊椎一路往上爬,把五脏六腑都冻成了冰坨。
更可怕的是那罐子里的东西——薄薄一层粘稠黑油总是若有若无地从罐口缝隙渗出来,空气里浮动着那股熟悉的、勾人魂魄的铁锈煤油味儿。
每次颠簸,他都觉得罐子在动,好像里面的“鲜货”随时要伸出指甲刮挠罐壁。
“老……老金……”刘三儿喉咙发干,嘶哑地挤出几个字,眼睛死死盯着油布下罐子的轮廓,“这……这到底是个啥……”
油毡布另一端,老金头佝偻的身影几乎要融化在浓重的夜色里。
他裹着一件油腻发亮的黑棉袄,戴着顶耷拉着耳罩的破狗皮帽子,帽檐压得极低,只露出下颌几道深刻的、如同刀刻石雕般的褶皱。
他沉默着,如同路旁一块冻透的老树根。听到刘三儿的话,那只缩在破袄袖子里的手微微动了动,露出袖口一点惨白的弯曲骨节——那是他那副从不离身的肋骨算盘边框。
“阴镖,脚夫。”
老金头的声音干涩得像两张砂纸在摩擦,寒气顺着话缝往人骨头里钻,“不问来路,不问归途。收钱,押镖,送到地头。”
他头稍稍偏了偏,浑浊的眼珠子在帽檐下瞥了刘三儿一眼,那眼神冰冷麻木,没有丝毫波澜。“你那左脚,就是押金。押不住镖,押不住命。”
骡车继续在死寂的国道上颠簸,路旁的枯草挂着厚重的白霜,如同插满了冰棱的刀丛。
前方地势陡然下沉,一阵远比夜风更加阴湿凝滞的气息扑面而来。空气沉重得如同浸透水的裹尸布,带着浓重的河底淤泥腐烂的水腥气。
越往前走,这股寒意与水汽就越重,隐约还有某种不易察觉的微弱腥臊味混合其中。
刘三儿的心一点点缩紧。
他认得这路,前面就是烂泥沟子,当地人嘴里的黑水河!这条横在南山废弃矿区和外界的河,夏日里不过是一条裹着煤灰的黑臭水沟,可入了寒冬,便透着股说不出的邪乎。
河面据说能冻死人,可每年都有人传河心的冰有古怪,不冻实,下面水流淌着要命的地下水漩涡,专吞牲口。
“呜……呜……”
骡子突然不安地喷了个响鼻,四蹄在地上焦躁地刨了几下。老金头猛地停住脚步,几乎在他站定的同时,前方十几米开外,河岸边歪歪扭扭的几株枯芦苇杆后面,几道小小的、细长伶仃的黑影,嗖嗖地窜了出来!
黑影贴着河面半冻未冻的污雪地移动,轻盈诡谲,如同没有重量的幽灵!
惨淡的月光费力地从铅云缝隙里挤出几缕银白,终于勉强照亮了它们——竟是七八只体型远大于常例、皮毛油亮得近乎诡异的黄鼠狼!
这些黄皮子个个直立着后腿,前肢蜷缩在胸前,动作如同抬着极其沉重、看不见的重物,步履蹒跚却异常整齐地从河岸滑向冻得半硬的黑水河河心!
那股弥漫在空气中的、若隐若现的骚腥味儿瞬间浓烈刺鼻,直钻脑仁!一股非人的寒意从河心弥漫开,冻得刘三儿一个激灵。
抬棺!
刘三儿脑子里瞬间崩出这三个字!头皮一阵阵发麻!乡下传说里,成了精的黄皮子能抬着无形的东西作祟!它们现在在抬什么?!
就在最前面那只体毛发白、眼角拖着诡异红毛的老黄皮子即将跨上河面冰层边缘的瞬间——
噗!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雪堆坍塌的轻响!
那几枚被刘三儿藏在身上棉袄最深处、早已焐得温热,按照模糊记忆摆放在油布包裹青花罐周围五方位置,临时充作“五帝钱”镇物(权且说是五帝钱,虽然铜钱边缘早已磨得发绿,几乎看不出年代)的暗黄铜钱,毫无征兆地从裹着青花罐的油毡布里猛地弹了出来!
如同被无形的线拽起,划出几道暗淡弧线,“叮叮当当”几声脆响,不偏不倚,尽数落在领头老黄皮子身前、黑水河那看似平整的灰白色冰面上!
铜钱落处,异变陡生!
那灰白的冰面如同投入石子的沸油,瞬间剧烈翻腾起无数细小如针尖的殷红血珠!血色瞬间洇开,在冰面上急速地蔓延、勾勒!
不是水浸染开的混乱痕迹。那血珠飞速流淌、聚散,眨眼间便在那黄皮子脚前的冰面上蚀刻出几道令人魂飞魄散的血色字迹!
笔画歪歪扭扭,像是垂死挣扎的爪痕,更透着一股冲天的怨毒!每一个血字都在冰面上“滋滋”作响,冒着极其微弱的硫磺青烟!
字迹狰狞——
“前 债 未 偿!”
“光 字 三 十 七!”
刘三儿如遭雷殛!脚底“光字三十七”那处皮肉火烧般刺痛起来!光绪工票!烂尾楼的倒悬尸!阴魂不散!这血字路引,是冲着罐子里的“鲜货”?还是……冲着他刘三儿?!
那队抬棺的黄皮子像是被血字灼伤,猛地炸了窝!尖利刺耳的“唧唧”嘶鸣声响成一片,混乱中透着惊惶!
尤其那只打头的老白皮子,更是暴躁异常,两只绿豆小眼里血色一闪,猛地扭转身躯,不再管什么“无形之物”,直朝着弹落铜钱的源头——那辆裹着油毡布的骡车扑来!尖牙呲出,腥风扑面!
就在白皮子腾空扑击的刹那,它身后那片被血字污染的冰面上方,空气骤然扭曲!
冰冷刺骨的阴风平地拔起,旋裹着无数细微的冰棱雪沫和河岸枯死的芦花杆,在半空瞬间凝成一个模糊却巨大无朋、不停扭曲翻腾的人形虚影!
那虚影下半身似乎还粘连着冰面翻涌的血字,上半身却已朝着骡车无声地张开双臂,似要合抱吞噬!一股无形的、仿佛源自九幽地府的极寒煞气如同万丈冰瀑,轰然砸向骡车!
白煞!河怨凶灵成形的煞气!
黑驴皮的靴子瞬间沉重如山!刘三儿被那冻彻灵魂的寒意瞬间僵在原地,喉咙像是被冰棱堵死,连尖叫都发不出!
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巨大的虚影当头罩下,死亡的冰冷瞬间包裹全身!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直如同泥塑木雕般杵在骡车一侧、对血字和疯扑的白皮子都视若无睹的老金头,终于动了!
快!快得超乎人眼捕捉的极限!那动作像是早已演练千万遍!
佝偻的身影在原地留下一道淡薄的残影,那只干枯如爪、始终缩在破袄袖子里的右手如同闪电般探出!
手中紧握的正是那副惨白骨框串着深紫色算珠的肋排算盘!
手臂带起一道带着陈旧铁锈腥风与浓烈硫磺煤油味的弧线,算盘在空中斜斜一抖!其中三根乌黑档子上串着的十几粒深紫色算珠瞬间嗡鸣震颤起来!如同引弓待发的致命箭簇!珠面上竟浮起一层薄薄的、非金非玉、冰冷幽寒的流光!
那只鸡爪枯手稳如磐石,带着一股源自地脉深渊的凝滞力道,朝着骡车前方虚空里扑来的巨大白煞虚影和已经扑到油布上方、呲牙亮爪的老白皮子,狠狠一拨!
嗡——嗤!
一道刺耳欲聋、如同尖锐铁片刮擦生锈铁锅、又带着玉石粉碎的奇异声响骤然炸裂!
三颗深紫色、流转着冷光的算珠如同三道被强弓劲弩射出的紫色流星,拖着微不可察的破空轨迹,脱离了算盘的束缚,瞬间洞穿了前方的空气!
“噗!噗!噗!”
一声极其轻微的空气被刺破的声音响起!
第一颗珠,如同热刀切黄油,毫无阻滞地没入那只狂扑而来的老白皮子头颅正中,那坚硬的头骨如同朽纸般被贯穿!
白皮子的身影在半空中猛地一颤!甚至连一声完整的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如同被无形的巨锤迎面砸中!整个身体像是充气的皮球般猛烈地向外膨胀、鼓胀、然后“砰”的一声闷响!
爆裂成漫天飞溅的血雾、腥臭的脏器碎片、油亮的黄毛和纷纷扬扬的芦花雪沫!
紧接着——嗤!嗤!
第二颗、第三颗紫色流星瞬息而至!精准无比,如同长了眼睛一般,狠狠地刺入后方冰面上那正张开巨臂扑来的庞大白煞虚影之中!
那两处被算珠击中的位置,猛地爆开两团极其炽烈、如同熔岩核心般幽暗、冰冷、足以冻结灵魂的深紫色光晕!
白煞膨胀扭曲的虚影如同被投入滚油的蜡像,发出无声却极其痛苦的剧烈抽搐!
光晕所过之处,那由怨气、冰霜、芦花构成的巨大身躯被剧烈地腐蚀、湮灭!
如同一个被戳破的巨大肥皂泡,伴随着无数细微冰晶崩解湮灭的“簌簌”声,庞大的形体以一种匪夷所思的速度塌陷、碎裂、消融!
仅仅两三息,庞大的白煞虚影便在幽暗冷光的侵蚀下,如同被无形大手狠狠揉碎,彻底消散!
冰面上那些血淋淋的“前债未偿”、“光字三十七”字迹,如同被抹掉的劣质染料,瞬间黯淡下去,化成几缕腥臭焦糊的黑烟,无声无息融入凛冽的寒风,消失得无影无踪!
劫后余生的死寂瞬间笼罩了黑水河畔。空气里还飘散着那老黄皮子爆开的血腥恶臭和煞气被湮灭后残留的硫磺焦糊味。
骡子吓得直接瘫软在地,口吐白沫。刘三儿双腿抖得如同筛糠,全靠死命抱住骡车才没瘫下去,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吸进冰渣子和浓重的腥膻硫磺味。
老金头那拨珠的手早已收回袖筒,快得仿佛从未动过,肋骨算盘也不见了踪影。
他像个真正的垂死老头,佝偻着,缓慢地走向方才血字涌现的那片河心冰面。冰面上除了残留的血腥气,就剩一个诡异的凹陷——正是方才那几枚铜钱弹射落点炸出的冰坑。
坑底,不再是冰,而是流淌着粘稠漆黑、不断冒着细密气泡的淤泥,散发着如同千年墓穴底层的浓郁泥腥。
他枯枝般的手伸进怀里,缓缓摸出两样东西。一枚是边缘磨得发绿、几乎看不出字迹的铜钱(正是方才“五帝钱”之一)。
另一件,却让刘三儿瞳孔骤缩——是那枚在老马木匣默片里出现过、曾叩击过死人棺材的翡翠扳指!
老金头看也没看那铜钱,抬手轻轻一抛。铜钱无声沉入凹陷处那不断冒泡的漆黑淤泥中,瞬间消失不见,像被黑暗吞没。
然后,他那浑浊得发黄的眼珠子才缓缓抬起,看向凹陷淤泥的另一端——那是白煞消散前,那几只黄皮子“抬”着无形之物冲上冰面的起点处。
一只用劣质薄木板拼成的、长条形简易棺材,如同河里涌出的浮尸,正静静地躺在冰面与黑色淤泥交界的地方!棺材盖板是松动的,根本没盖实,斜斜地滑开了小半!边缘处似乎还残留着几根油亮的黄毛。
老金头的动作没有丝毫变化,依旧是那种慢得令人心焦的迟钝。他弯腰,伸出那根枯瘦得如同老树枝的食指,指尖上套着那枚温润流光、却透着无尽妖异的翡翠扳指。
轻轻搭在滑开的那扇劣质薄木板棺盖边缘。
“咔……”极其轻微的木料摩擦声。
棺盖被拨开了足够看清里面全貌的缝隙。
一股浓烈的、令人作呕的腥气混合着更为纯粹的腐臭气味(却又奇怪地混杂着新鲜的硫磺铁锈味),从棺材内部猛地喷涌出来!
一具男尸僵直地躺在里面。面容扭曲凝固着极度的恐惧和痛苦,皮肤透着一种久冻的青灰色,仿佛刚从冰窟里捞出来不久,眼窝深陷成两个黑洞。
身上裹着的破旧棉袄早已看不出原色,沾满了泥泞和冰渣。
老金头的视线,缓缓移向那具尸体垂放在身体右侧、同样僵直青黑的手上。
尸体蜷缩成爪状的右手四指僵硬,无名指……缺失了!
光秃秃的指根处断面异常平整,呈现出一种陈旧的暗红色。那并非新鲜的伤口,更像是早年便被利器斩断、早已愈合结痂又被这冰寒冻透的旧创!
断口下方的手掌外侧皮肤上,几个模糊歪扭如同虫爬的字迹在冰光映照下若隐若现——那是早年间用劣质靛青染料刺上去的刺青编号数字:
“光”字后面跟着的数字早已模糊得无法辨认,但那开头的“光”字字体,却与烂尾楼倒悬尸脚底板、“前债未偿”血字里出现的那个“光”字字体如出一辙!
更让刘三儿全身血液都冻僵的是尸体那张脸——尽管冻得青灰变形,那眉骨、鼻梁的轮廓……赫然与他那个失踪了整整二十年、如同人间蒸发的酒鬼父亲刘满囤,有着惊人乃至惊悚的相似!!
“爹……?!”刘三儿喉咙里滚出一声破碎的、如同漏风破风箱般凄厉的哽咽,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脊梁骨,双膝一软,朝着那口冰面上的棺材“噗通”跪倒下去。
膝盖砸在冰冷的硬土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却感觉不到半分疼痛。黑驴皮的靴子如同铁铸般,死死扣住地面。
老金头那毫无生气的眼皮似乎抬了抬。
袖筒里,那只握着惨白骨框算盘的手动了动,深紫色的算珠在阴影中微不可察地滑过一道冰冷的光弧。他那只戴着翡翠扳指的食指无声无息地从薄木板棺盖边缘抬起。
浑浊的眼珠缓缓转动,冰冷麻木的目光如同两把蘸满冰水的生锈钝刀,刮过刘三儿涕泪横流、茫然无助的脸。
那浑浊眼底深处,一丝如同看待待宰猪羊般的冰冷算计一闪而逝,又瞬间被死水般的麻木覆盖。
他喉咙里发出一连串像是卡着煤渣的“咕噜”轻响,最终化为两个清晰得如同冰锥坠地的字,砸在这北国黑水河畔死寂的寒夜里:
“收……账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