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雨村的死寂在白昼下并未褪色,反而更添荒诞。阳光惨淡,如同熬过头的浑汤,费力穿透厚重凝滞的雾气,吝啬地洒在村中唯一算“广场”的土坪上。
土坪中央,杵着个灰败的土台子。几根虫蛀严重、勉强站立的破旧木柱撑着个漏顶棚子——这便是祈雨村的“老戏台”。
戏台台板蒙着泥垢般的灰白,踩上去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仿佛底下蛀空的虫豸仍在蠢动。两侧立柱灰扑扑的,柱身布满指甲抓挠般的深刻痕纹,分不清是岁月还是人为。
后台处,原本的分隔布幔只剩几条发黄发脆的筋络孤悬。整个土台散发着混合老木腐烂、尘土与淡淡腥锈的怪味。
日光在台面上分割光暗。阴影浓重粘稠,如同泼在地上的陈墨,固执地赖着不散。
“就拍这地方?”小唐叼着根干草棍子,斜倚在土坪边一棵半枯老榆树干上,眼皮微垂似打盹,目光却如磨快的剃刀,悄然扫过戏台周围每一寸阴影。“‘热闹’地界儿啊!”他舌尖一顶,草棍滴溜溜转了个圈。
苏黎没接茬,腮帮紧绷。昨夜井边惊魂、镜中僵硬堆叠的尸斑脸孔、陈满仓那碗突兀的“清汤挂面”,都像冰锉在神经上反复刮磨。
他强迫自己专注,将沉重的三脚架支在戏台前最平稳的地面上。动作僵硬。金属腿插入土里的闷响,惊得几只肥硕黑虫“窸窣”蹿入阴影深处。他深吸一口气,胸腔里满是冰冷土腥。
冰冷的电子取景器里,戏台像只残喘的怪物。镜头无声运转。苏黎调整光圈焦距,金属外壳的冰冷逻辑带来一丝短暂镇定。他眼角余光下意识扫过戏台后台那些蛀空的朽木角落——它们像是巨大生物朽烂的内脏空洞。
时间在取景器里流淌。土坪上偶尔晃过一两个踽踽独行的村民,面色死灰,眼神空茫如梦游,对两人视若无睹。只有村口那株巨大鬼爪槐树沉默投下大片阴影,枝桠间玄黑铜铃死气沉沉。
拍摄近两个时辰。当苏黎按下停止键,一股无形的冷冽悄然爬上后背。他搓了搓冰凉的手指,小心翼翼将机子取下。
“看看拍到了啥稀罕玩意儿?”小唐懒洋洋的声音传来,他已悄然站到苏黎身后一步开外,目光落在那巴掌大的回放屏上。
苏黎手指微颤,按下回放键。屏幕幽幽亮起。影像流淌:蒙尘台板、残破立柱、灰败布幔碎片…接着,镜头缓缓扫过后台蛀空的角落……
突然!
画面右下角的阴影深处,毫无征兆地“淌”出一个极其模糊的灰白影子!
苏黎手指猛地僵住!
那影子轻薄飘忽,毫无重量感,如雾气偶聚。却“走”得极稳!从后台朽木与杂物的阴影缝隙中慢慢“淌”出,顺着狭窄通道踏上暗淡日光的戏台板!
它在台面上“踱步”。
影子移动缓慢,每一步似踩踏无法听见的古老节拍。光穿透模糊身形,隐约勾勒出陈旧褪色的宽大曳地服饰——像古旧戏服?但衣料朽脆如尘。而它的头部……
苏黎的呼吸被无形的手扼住!
影子的脖颈之上,空空荡荡!
没有五官!没有轮廓!脖子断面如粗暴撕裂后的残影,空悬在肩膀之上!仿佛本该虚无!
它缓慢“踱步”,在破败台板上来回飘行。无声无目的,像一个被永远困在台上的伶人幽魂,机械重演遗忘的桥段。
又一个!
在第一个无头影子左后方,第二个几乎相同的灰白轮廓从阴影边缘凝聚。同样宽袍曳地,同样脖颈空空!它踱得更慢,姿势迟滞僵硬。
第三个……
紧接着是第四个!
画面角落,第四个影子仅闪现片刻——一条模糊手臂线条和半截空悬脖颈的残影,一闪即逝!如同被巨力硬生生扯出画面!
小唐屏息凑近,脸上惫懒瞬间扫空,眉头紧锁,眼底是见惯凶物也难掩的凝重。喉咙里发出一声极轻的金属摩擦音:“唔……”
苏黎后背已被冷汗浸透。他强迫自己移动僵硬拇指,快进、回放、聚焦……所有角度印证:影子绝非故障或错觉!它们“存在”!他甚至隐约辨认出,某个影子飘过时,垂落宽袖拂过台板积尘——屏幕里浮尘轨迹真的漾起微弱涟漪!
“不止一个……”苏黎声音干涩如磨砂,“像是……排着队……”
小唐没说话,眼神更沉。他离开苏黎身侧,缓缓绕戏台踱步,目光鹰隼般扫过每根立柱、每寸斑驳台基。最终停在戏台最右侧一根粗壮的承重主柱旁。松木柱子经历风霜,表皮龟裂剥落,露出深层纹理。一块凸起的深棕色木痂下,似乎刻着模糊字迹。
小唐伸出右手,拇指食指精准掐住木痂边缘,“嗤啦”一声轻响,利落撕下膏药般的干枯木皮。露出底下松木表里。
那根本不是自然纹路!
阴刻!
是入木三分、锐器所刻的阴文!字迹虽经岁月模糊,结构遒劲依旧,扑面而来怨毒血煞之气!仿佛刻字之人将满腔恨意灌入了每一笔!
抬头赫然三字:
光绪二十二年夏 祭煞名册
下方整齐罗列姓名!由顶端的“周阿顺”开始,至“王栓柱”、“李春芳”、“赵五牛”、“孙二狗”、“陈来福”……密密麻麻,直到末行“钱二丫”收笔!十来个鲜活名字,冰冷定格为戏台柱上的祭品名录!
苏黎凑近,寒意自脚底直窜天灵。柱面冰凉刺骨,如触死人碑面。
小唐的目光却未停留在这历史血痕上。他那双锐眼如同显微钩子,寸寸刮过名册下缘那片被木痂遮掩的空间。
那里,最底下,字迹新得多!深而急促!墨迹……非刻!像是混合了油脂或血渍的肮脏墨汁涂抹而成,在一片陈年刻痕中触目惊心!内容更令人血冷:
小唐 庚申年七月初三亥时生
小唐全身肌肉在名字闯入视野的瞬间骤然绷紧!如同拉满的强弓!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非惨白,而是被激怒的青黑铁色!松弛垂在身侧的右手闪电般扣回腰间皮带!苏黎甚至捕捉到衣摆下瞬间遮掩的一抹黝黑冰冷刀柄轮廓!
那截叼在嘴边的干草茎,被他舌根猛力一顶,“噗”地弹飞,如同暗器!同时,那双慵懒散漫的眼眸猛地掀起,迸射出凶戾冰寒,如同开了血槽的剔骨尖刀!目光转为猎杀!以超越常人的警觉,炸毛猛兽般扫向戏台周围所有阴影——榆树后、塌墙废墟、戏台黑洞洞的空腔!
他周身弥漫开濒死困兽般的极度危险气息!苏黎下意识后退了半步!
就在这针落可闻、空气绷紧如弦的刹那——
“哎呦喂!两位领导!找着稀罕景啦?”一个洪亮热情得刺耳的嗓门猛地插入凝固的氛围!
苏黎心头一沉。
村长陈满仓!
他那壮硕身躯如敦实小山,不知何时已晃荡到土坪边上。一脸堆砌浮夸的“惊喜”笑容,正大步流星走来。戴着厚帆布手套的右手习惯性抬起,食指指向戏台柱,手腕内侧紫黑鬼面胎记被布边死死压制。
“啧啧啧,这帮不懂事的小嘎子!”
陈满仓走到柱前,一眼看到新墨涂抹的名字,立刻“恍然大悟”,板起憨厚大脸对空气恶声“训斥”:“瞎胡闹!看老子不揪耳朵打断他们的狗腿!”
他猛地抬手,戴着手套的手背狠狠往那“小唐”的名字上蹭去!动作带着一股想将其抹除的狠劲!
“哎!陈村长!”
小唐开口了。声音出乎意料的平淡,甚至带笑,只是笑意未达眼底,冰寒彻骨。
“留着挺好,喜庆!跟您打听个事儿……”他身体极自然地向前一步,巧妙卡在陈满仓和柱子之间,阻断了对方抹蹭的动作。
刚才迸射杀意的眼睛又眯缝起来,恢复惫懒状态,仿佛刚才的暴戾只是错觉。“您这一出,唱得可真够‘及时’的啊?”他嘴角弯起,对着陈满仓那张僵硬的笑脸,眼底却如结了冰的寒潭。
“啊?”陈满仓明显一愣,眼中精光与狠厉飞速闪过。随即用力拍打粗壮大腿,豪爽大笑掩盖失态:“小唐同志这话说的!啥及时不及时哇!我也是听着动静来瞧瞧热闹嘛!咋样,这破戏台拍完了?够不够你们城里领导看哇?”
苏黎站在一旁,心头寒意比深秋雾霭更重。他眼角余光再次飘向戏台后台——那几处腐朽的台板缝隙里,深不可测的黑暗似乎轻轻晃动了一下。
与此同时,村口巨大的鬼爪槐树上,“嗡笃……嗡笃……”的低沉铃声,如同应和心跳,开始在浓雾中振荡、爬行,钻进耳膜深处。
小唐脸上那丝伪装的“笑”,在铜铃嗡鸣中格外森然。他随意拍拍袖口不存在的灰尘,仿佛掸去阴秽,对陈满仓的热情招呼置若罔闻。目光却如淬冰银针,最后一次扫过柱子底部那行新得刺眼的“祭品提名”。
名单最后一行,“钱二丫”的刻痕旁,还有极小一行模糊落款或备注刻字,被柱子基部泥土半掩,只剩一角——
一个极其扭曲、如同怪蛇缠绕而成的独字符印!刻痕深黑古老,绝非新墨!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