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露殿的花厅内,空气仿佛被无形的手攥紧。楚明凰唇边那抹虚弱却无比真实的微笑,如同冬日冰湖上骤然裂开的一道暖痕,只存在了极其短暂的瞬间,便在她巨大的疲惫和虚弱中迅速消散。
浓密的长睫如同被无形的重物拖拽着,极其缓慢地、带着万般不甘地垂落,再次将那双刚刚燃起一丝微光的凤眸彻底隔绝在黑暗之后。那点微弱的清明如同风中的残烛,倏然熄灭。
“明凰!”沈昭的惊呼带着撕裂般的恐惧,她猛地扑到软榻边,双手颤抖地捧住楚明凰瞬间又变得毫无生气的脸,“别睡!你看看我!求求你看看我!”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砸在楚明凰冰冷的额头上。
太医署的国手们再次被青鸾几乎是拖拽着冲了进来。诊脉、施针、灌入温养神魂的珍稀药液……又是一番兵荒马乱。最终,陈太医抹去额角的冷汗,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王妃……陛下……只是力竭,神魂过于虚弱……再次陷入沉眠……命火……命火还在!比之前……似乎更稳了一分!”
这微弱的好消息,是支撑沈昭没有彻底崩溃的唯一稻草。她如同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瘫坐在矮榻边,双手依旧紧紧握着楚明凰那只再次变得冰冷的手,仿佛那是连接着悬崖两端唯一的绳索。颈间的护心玉温润的光芒持续流淌,无声地滋养着她同样疲惫不堪的灵魂。
日升月落,时光在无声的煎熬中缓慢爬行。三天后,楚明凰的眼睫再次掀开了一道缝隙。这一次,混沌稍减,疲惫依旧,但目光在短暂的迷茫后,终于能更久地停留在沈昭脸上,甚至能极其微弱地转动眼珠,看向窗外的光亮。她依旧无法发声,甚至连一个完整的音节都发不出,喉咙里只有气流摩擦的嘶哑声响。每一次清醒的时间都极其短暂,如同在冰水中挣扎,很快又会被巨大的疲惫拖回黑暗。
但苏醒的序幕,终究是拉开了。
复健室设在了承露殿采光最好的东暖阁,厚重的帘幕被卷起,春日暖阳毫无遮挡地倾泻而入。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和艾灸的淡淡烟气,混合着一种无声的、紧绷的沉重感。
楚明凰靠坐在一张特制的、铺着厚厚软垫的宽大圈椅里。曾经挺拔如松的脊背此刻却无力地陷在柔软的支撑中,如同被狂风摧折的青竹。明黄色的柔软寝衣衬得她脸色愈发苍白,几乎透明。心口处,即使隔着衣物,也能隐约感觉到其下狰狞疤痕的轮廓。她微微侧着头,目光有些空茫地望着窗外刺目的阳光,浓密的长睫在眼下投下浓重的阴影,遮住了眸底翻涌的复杂情绪——有茫然,有疲惫,更有一种深不见底的、被强行压抑的挫败和暴戾。
沈昭端着一个白玉小碗,里面是温热的参茸灵液。她小心翼翼地用银匙舀起一小口,放在唇边轻轻吹了吹,确认温度适宜后,才极其缓慢地递到楚明凰毫无血色的唇边。
“明凰,喝一点,太医说这个对固本培元好。”她的声音放得极柔,如同哄着初生的婴孩。
楚明凰的目光缓缓从窗外收回,落在眼前散发着浓郁药味的匙尖上。她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张开唇。仅仅是这样一个微小的动作,似乎都耗尽了她此刻大部分力气,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沈昭屏住呼吸,手腕稳得如同磐石,小心翼翼地将匙尖送入她口中。
然而,就在灵液即将触及唇舌的刹那——
楚明凰的手,那只虚软搭在扶手上的右手,几根手指极其微弱地痉挛了一下!仿佛有电流穿过虚弱的神经末梢!她的身体也随之极其轻微地一颤!
“啪嗒!”
银匙里的灵液洒落了几滴,落在楚明凰素色的寝衣上,洇开深色的斑点。
空气瞬间凝固。
楚明凰的瞳孔猛地一缩!那双疲惫的凤眸深处,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深潭,骤然翻涌起惊涛骇浪!挫败!暴怒!一种对自己这具残破躯壳的、刻骨铭心的憎恶!她猛地别开脸,紧抿着苍白的唇,下颌线绷得死紧,胸膛因为急促的喘息而剧烈起伏起来!眼中翻涌的戾气几乎要化为实质!
曾经执掌乾坤、翻云覆雨的手,如今连一口药都端不稳!
这比死亡更让她难以忍受!
“没事!没事的明凰!”沈昭的心猛地揪紧,她飞快地放下银匙,顾不上洒落的药汁,毫不犹豫地伸手,用自己的衣袖极其轻柔地擦拭着楚明凰唇边和衣襟上那微不足道的湿痕。她的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柔和安抚,声音依旧柔得像水,“一点点而已,不碍事的。我们慢一点,再来一次,好不好?”
她的目光清澈而坚定,没有丝毫的不耐或嫌弃,只有满满的心疼和包容,如同温暖的潮水,无声地包裹住楚明凰周身那几乎要爆裂开的戾气。
楚明凰急促的喘息在沈昭温柔的注视和擦拭的动作中,极其艰难地、一点一点地平复下来。她眼中翻涌的暴戾如同退潮般缓缓收敛,最终化为一片深沉的疲惫和隐忍的痛楚。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重新转回头,目光落在沈昭温柔而专注的脸上,紧抿的唇瓣极其微弱地放松了一丝。
沈昭重新舀起一勺灵液,更加小心地吹凉,再次递到楚明凰唇边。
这一次,楚明凰极其缓慢地张开了唇,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僵硬。温热的灵液终于顺利滑入她的口中。沈昭紧绷的心弦才稍稍放松。
喂完药,是更艰难的挑战——站立。
沈昭站在楚明凰面前,弯下腰,双手小心翼翼地穿过她的腋下,手臂绷紧,用自己全身的力量作为支撑。“来,明凰,试着……站起来。”她的声音带着鼓励,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楚明凰的左手死死抓住圈椅的扶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她紧咬着下唇,额角的冷汗瞬间汇聚成珠,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她调动着全身每一丝残存的力量,汇聚到那双绵软无力的腿上。
沈昭感受到她身体的重量在一点点地、极其艰难地向上转移。她的手臂稳稳地承托着,腰背绷得笔直,用尽全身的力气支撑着这份沉重。
一寸。两寸。
楚明凰的身体极其缓慢地、颤抖着离开了椅面。她的双腿如同灌满了沉重的铅水,又像是被无形的锁链捆缚,剧烈地颤抖着,膝盖不受控制地想要向内弯曲、跪倒。
“别怕!我在!”沈昭的声音带着巨大的力量,她的手臂更加用力地环抱住楚明凰的腰,用自己的身体作为她最坚实的倚靠,“再坚持一下!一下就好!”
楚明凰的呼吸变得粗重而痛苦,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困兽般的嗬嗬声。她死死咬着牙,眼中是近乎疯狂的执拗!她绝不允许自己倒下!尤其是在沈昭面前!
汗水如同小溪般从她额角、鬓边疯狂涌出,迅速浸湿了单薄的寝衣。她的身体颤抖得如同风中的残烛,每一寸肌肉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终于,在沈昭几乎耗尽所有力气的支撑下,楚明凰的身体被强行“架”了起来,双腿以一种极其别扭、如同刚出生幼鹿般颤抖的姿态,勉强接触到了地面!
仅仅是维持这样一个半站半倚的姿势,不到三个呼吸的时间!
楚明凰的身体猛地一软,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所有的力气瞬间崩溃!她整个人不受控制地、重重地向后跌去!
“明凰!”沈昭惊呼,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抱住她下坠的身体,脚下踉跄着,两人一起重重地跌回那张宽大的圈椅里!
“砰!”沉闷的撞击声响起。
楚明凰瘫软在圈椅深处,胸膛剧烈起伏,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痛苦的抽气声。汗水浸透了她的发根和衣襟,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她紧紧闭着眼睛,长睫剧烈地颤抖着,苍白的唇被咬出了一道深深的、渗出血丝的齿痕!挫败和暴戾如同黑色的潮水,再次汹涌地淹没了她!身体深处传来的、如同被碾碎般的剧痛和无力感,几乎要将她残存的意志彻底摧毁!
“没事了……没事了明凰……”沈昭顾不上自己被撞得生疼的肋骨,立刻跪倒在圈椅前,双手紧紧握住楚明凰那只紧握成拳、指节捏得咯咯作响的右手。她的掌心温热,带着安抚的力量,试图将那冰冷的拳头包裹、熨贴开。
“已经很好了!真的!”沈昭的声音带着巨大的心疼和不容置疑的肯定,她仰着脸,急切地迎上楚明凰紧闭双眼、写满痛苦和暴戾的脸庞,“第一次就能站起来了!太医都说这是奇迹!我们慢慢来,一天比一天好,好不好?我陪着你,一直陪着你!”
她的目光清澈而坚定,如同最温柔的磐石,迎接着楚明凰眼中那几乎要焚毁一切的黑色风暴。
楚明凰急促的喘息在沈昭一声声“没事了”和掌心持续传来的温热中,极其艰难地、一点一点地平复。她紧闭的眼睑下,眼球剧烈地转动着,似乎在压抑着滔天的情绪风暴。许久,那紧握的拳头,在沈昭温热的包裹下,极其微弱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
一丝力气也无。
她极其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睑,布满血丝的凤眸里,翻涌的暴戾终于被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脆弱所取代。她看向沈昭,目光落在她因为紧张和用力而微微泛红的脸颊上,落在她清澈眼底那毫无保留的心疼和坚定上。
那目光复杂到了极点——有挫败,有痛恨,有挣扎,最终,在那片温柔而坚韧的注视下,缓缓沉淀为一种沉重的、无声的依赖。
沈昭读懂了她眼中的一切。她轻轻松了口气,唇角努力弯起一个安抚的弧度,用干净的温棉巾,极其轻柔地擦拭着楚明凰额角、鬓边不断涌出的汗水。动作小心翼翼,如同对待易碎的琉璃。
“累了吧?歇一歇。”她低声道,声音带着一种能抚平一切躁动的魔力,“我在这里。”
楚明凰极其微弱地点了一下头,动作轻得几乎无法察觉。她疲惫地闭上眼睛,身体彻底陷进圈椅的柔软支撑里,仿佛刚才那短暂的站立耗尽了她的所有生命之火。唯有那只被沈昭依旧轻轻握着的手,指尖极其微弱地、带着一种本能的眷恋,在沈昭的掌心……极其艰难地……蜷缩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