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处监牢中的其他人瞬时抬起头来。
“咳咳!”
比他们的话更早响起来的是咳嗽的声音。咽喉受到撕扯,声带被挤压,发出来的声音干涸嘶哑。
格拉德先注意到的是塔塔。她雪白的面颊上有一道狰狞刺目的血痕,几乎和她的眼睛成了一个颜色。平日里白净可爱的绒毛耳朵如今也无力地垂落下来,似乎是受了什么很重的伤。
她身边不远处是伊利斯。她看起来好了一些,不过也是面色惨白,抿着唇不发一言。
谢伊已经清醒过来,但仍旧捂着受伤的手臂,形状枯槁。
“他们?”勃伦心下一跳,隐隐明白了格拉德想要做什么。而手比脑子快,他赶忙抓住了对方:“别!”
“?”
“太危险了!”勃伦正色,“他们很危险!”
确实很危险。
在勃伦,或者说,在大部分的人看来,这些人是尤克特拉希尔的背叛者,偷渡者。他们造成了如今的伤害,使得所有人处于“白色污染”的恐慌中,惶惶不可终日。甚至还有不少人,因为他们痛苦地死去。
“没关系的。”格拉德说。
勃伦顿时着急了,拔高音调:“他们会——”
“他们什么也不会。”格拉德说,“如果是西尔弗,你觉得她会对你动手吗?”
“……”听到那个名字的时候,勃伦心里一空,骤然松开了抓着格拉德的手。
“你去找格林吧。”格拉德道,“我不能为你做任何事。”
格拉德撂下这句话后,看到勃伦骤然苍白的脸色。
他走了几步,到底于心不忍,最终还是回过头来:“去找点东西来吧。”
“什么东西?”勃伦勉强打起精神,询问道。
格拉德想了想:“一点抹茶司康?还挺好吃的。”
“……”勃伦一时噎住,“小王妃你到了这时候还想着吃啊。”
不过话是这样说,他倒是愿意现在为格拉德做些什么,再者说,在提起那个名字之后,他们的气氛就变得尤为沉重,勃伦并不自在。
于是他很快又扯了扯唇角:“我帮你找就是了。”
他说完话就走了。他的背影努力地保持着雀跃,但还是难掩沉重疲惫。
格拉德最后望了他一眼,叹口气,独自往深处走去。
他当然知道这些人很危险,也不会因为所谓情谊而相信他们会对自己网开一面。方才的话很大程度上只是为了叫勃伦闭嘴,同时防止他到处咋呼通风报信。
比起虚无缥缈的情感,他还是更相信真切的利益。
“我会放你们出去。”格拉德俯下身来,对着三个人迅速地说道,“但你们要回答我的问题。”
“……”
几个人沉默地互相对视,但彼此都没有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任何东西。曾几何时,他们之间是同窗,是朋友,是在同一个教室里打着瞌睡,在相同的图书馆里头疼论文,在同样的休息室里分享红茶的关系。
但是现在,在他们之间的,只有了生或是死两个选项而已。
“……”
没有人回应格拉德的话。
这在格拉德的意料之中。毕竟在他们看来,自己应该也没有什么能力真的带他们离开尤克特拉希尔。其次,面对如此场景,正常人或多或少会感到难过。
格拉德表示理解。
于是他先说下去了。
“你们如果想要离开这里,困难有两个。”格拉德说,“离开,然后逃脱抓捕。”
“离开这里,对于你们来说并不算是难事。”格拉德道,“但是你们现在身受重伤,正常的逃跑也会因此增加负担。所以,你们需要伤药与良好的疗愈环境。”
他垂下头,用指尖在粗糙的地面磨蹭起来:“而从这里出去,往这里走。”他轻轻敲了敲一块突出的砖石,“是洛可可的药剂室。”
“在那里,我相信你们可以拿到足够的伤药。而在那里,简单的疗伤应该还是能做到的。”
三人仍旧没有给他任何回应。
格拉德并没有因为他们的反应表现出任何的失落,而是继续垂下头,在地上写写画画:“在修养之后,你们可以用自己的办法逃跑。对于塔塔。”他顿一下,继续道,“我是说,对于不想用这个办法的人,可以去坐船。”
格拉德在监牢的另一边画了一个巨大的三角形:“皮兹海峡。在人龙同盟建立后,开辟的重要枢纽。这里接待任何种族的乘客。喜欢偷渡也没关系,不会被任何人发现。”
“……”
格拉德说:“逃跑方案已经制定得很清楚了。那么接下来,你们需要躲避来自尼伯龙根的追捕。”
格拉德顿一顿:“这很难。”
先前的他即便是在西尔弗的帮助下也没能成功脱身。
“我也不可能完全避开这样高强度的搜捕,不过除了我之外,你们还会得到其他人的帮助。”格拉德说,“比如说维斯。”
说到那个名字的时候,其实格拉德心里难免心虚。毕竟此龙还正如勃伦所说,“垂死挣扎”“昏迷不醒”。
不过拿这样的名头忽悠人还是管用的。就像是伊利斯,她很快就露出了松动的神色。
“如果。”伊利斯郑重道,“你能说服那位大人。”
“那么我愿意告诉你。”
“不必了。”
她的话刚落下,少年就冷冷打断了她。
谢伊抬起血色的眼睛,宛如玻璃基质的瞳仁其中没有任何情感。他的拒绝果断干脆,没有任何情面可言。至于他本人的情绪,也很快地随着动作隐藏在了面罩之下。
“为什么?”一旁的伊利斯显然没有和他达成共识,听到他的拒绝后立即着急地发出询问。她下意识地抓住了一旁谢伊的胳膊,但在他闷哼一声后很快又松了手。
他还受着伤。
“……”想到这里,伊利斯明显更加着急了。她也完全不明白面前的谢伊为什么表现出了如此这般超脱常人的执拗,明明在这种时候已经不需要再嘴硬了,他们所处的窘境也不会再比现在更糟糕了。
“不需要。”谢伊说,他的目光冰冷,“这样的帮助,我们不需要。”
“我们怎么可能不需要?”伊利斯瞪大了眼睛。
而对方并没有因此松口的意思,伊利斯口上一噎,最终还是没有反驳。
“……”格拉德顿了顿,“所以,你们不愿意配合吗?”
“我愿意配合。”
一直沉默的塔塔在这个时候开口了。她稍加支撑起一点身体,柔软的胳膊被扭曲成了诡异的形状,但她还是咬着牙坐直了,认真地望向对面的格拉德:“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
格拉德抿一下嘴唇。
“我们……我们也可以告诉你的。”伊利斯猛地抬起头来,不顾身侧谢伊的制止与反对,“我会告诉你。他知道的并没有我多。”
“伊利斯?!”谢伊没料到对方会突然做出如此举动,立即挣扎着就要坐起阻止。而伊利斯没有理会他的警示,只是攥紧了手指,淡声重复:“我们可以帮忙。”
“……”
格拉德刻意地忽略了他们之间的争执,回过头来,点点头:“那好。”
他默认的态度叫一旁的谢伊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她们……她们和这些事情,是没有关系的。”
“嗯。”格拉德说,“但是不重要。”
他继续在地面比划道:“首先,我的第一个问题——”
他转过头去,望向轻轻微弱呼吸的塔塔:“为什么,医生会叫你偷渡者?”
“……”
塔塔顿了顿,最后扯了扯唇角:“因为我没有想明白。”
她努力直起腰来,贴近格拉德的肩膀:“我最好的朋友,因为我死去的蠢哥哥,到底谁对我更重要呢?”
“……”她惨淡一笑,“其实你们也都没有我自己重要。我早该想明白的。可是那个时候我想不通。”
“……”伊利斯忽然想到了什么,面色霎时凝重起来,“‘白色污染’,就是以郁结的情感为食的……”
“也许吧。”塔塔说,“总之它盯上我了。”
她点点自己的额角:“它在这里和我说话,一直说个不停……”
“有的时候,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去了哪里。我也常常在不知道的地方醒来。有的时候是湖泊,有的时候是花房。不过不论在什么时候,身边都只有我一个人……”塔塔的声音低沉下去,“小骑士,在你生病的时候,其实我也在被这东西折磨噢。”
“我们其实都很痛苦。这样想,你会不会稍微好受一点呢?”塔塔说,“那个时候我没法去看你。”
“……”格拉德说,“我没有怪你这个。”
“肯定会怪我吧。”塔塔撇一下嘴,“隼可是一直去找你,找得那样勤……”
说到这里,她没忍住喉头的痒意,偏过头去剧烈地咳嗽起来。
“所以,那东西是你带进来的。”格拉德说。
塔塔的头仍旧低着,雪白脏污的头发黏在她的面颊,显得落魄而萧索。许久许久,她才轻轻地嗯了声,像是从嗓子眼里冒出来的一声,几乎微不可闻。
“……第二个问题。”
格拉德没有再看她,而是继续说了下去:“你们三个,先前是什么关系?”
“……关系?”
“我换个问法也行……”格拉德说,“在现在的尤克特拉希尔,大家认为,你们三个身处于 同一个阵营。”
“不过现在看来,你们似乎也不是很熟。”格拉德说,“所以,在‘白色污染’真正爆发前,你们认识对方吗?”
“……”伊利斯说,“我和隼,是同伴。”
“至于她……”伊利斯的声音稍显犹豫,“应该是计划的一部分。”
“……”塔塔没有反驳,只是沉默。
“要是你想要通过我们,了解我们的领头者……”伊利斯的声音轻且慢,“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虽然很无奈,但我们确实不大清楚有关于他的事情。”
“我没打算问你们这些。”格拉德说。
毕竟很明显,他们这次碰上的真正对手,就是在兽人峡谷中脱身的黑衣人。
对方很早就盯上了他,即便到了尤克特拉希尔,也没有放过的意思。
他的目的会是什么呢?
格拉德抿一下唇。
估计也是为了圣杯吧。
即便自己前世对于这样一个强有力的竞争者并没有多少印象。
“那你……问完了吗?”伊利斯问,“我们可以离开了,对吗?”
她的眼睛里毫不掩饰现下的期冀。格拉德没有再为难他们的意思,点点头。
伊利斯赶忙扶起了身边的谢伊。他伤得确实很重,那受到撕扯失血过多的胳膊深可见骨,看着就叫人牙酸眼热。格拉德稍微退了退,为他们让出离开的通道。
“……”谢伊确实是不愿意配合的,他也没准备按照格拉德的说法逃跑。或许是他早就在对方看似完善可行的计划中看出了其他的端倪,只不过一直没有说出口。
伊利斯顾不得这样多,在她看来,现在谢伊的伤才是最重要的。她也无比迫切地想要到达那个格拉德口中的药剂室,从而拯救自己在乎的同伴。而至于其他人,丝毫不在她的考虑范畴之内。
甚至于她自己,她也没有多重视。
塔塔理所当然地被他们抛下了。小兔子却没有再动弹的意思,而是继续躺倒在肮脏的墙壁旁,冷冷地笑:“你在骗他们吧。”
“……”格拉德没有回话。
“我知道的,你可没有那么好心。”塔塔扯了扯唇角,“因为我们是一样的人。”
格拉德没有理会她,她也确实没有说错。虽然洛可可的药剂室中确实有足够多的草药与疗伤的地方,但是经过这人拿镰刀的砍劈,现在估计也不剩下什么了。他下来的一路,也没有嗅见任何特殊的草药味。
谢伊和伊利斯如果真的往那个地方去,必定是死路一条。
塔塔便自顾自地说下去:“不过,隼确实伤得很重。”
“他真的会死的。”塔塔的声音无不怜悯,“本来他就很虚弱,再这样来回颠簸。他很难活下去的。”
“……这和你没关系的。”格拉德终于开口了。他从怀里掏出了一块小小的骨头,“给你。”
“啊?”塔塔口上诧异,但却连眼皮都懒得掀动,“我刚刚给你的,你还我做什么?”
“不是秘宝。”格拉德说,“是‘神谕’。”
塔塔这时候想到了,这应该是在自己肚子里待过一段时间的假兽骨,被托里斯说成是什么“神谕”。
“神谕”不“神谕”的不重要,重要的是,它确实有着真兽骨治愈伤痛的能力。
“你从哪里弄到的?”塔塔瞪大眼睛。
格拉德没有回答。他是从勃伦手里顺到的。不过这种话没必要和塔塔说。
格拉德说:“带着这个逃跑吧。”
“……你把这个,留给我了?”塔塔的表情精彩纷呈,像哭又像是笑。她几乎不可置信对方的善举,这意外的举动,在现在的她眼里宛如施舍,离得那样近又其实那样远。
“所以,你希望我活着,对吗?”塔塔自言自语,忽然笑了起来。
“……”
“其实不对吧。”塔塔的眼睛骤然锐利,“是因为我比他们更有用。我带来了那怪物,也许也有办法带走它……我比他们,更值得活下去,所以你要我活着。是这样吗?”
“你不用想这么多的。”格拉德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晦涩。
塔塔笑起来,声音却无比悲伤:“对呀,我不应该想这么多的。可是,我总是希望,希望你们其实没有我想得那样坏,希望你们真的在乎我……”
“但,如果我没有一点用处,谁会真的在意我呢?”塔塔轻轻地说,“这个世界上,怎么可能存在着不需要任何理由,就爱我的人呢?”
她的话说到这里就停止了。她接过了那枚小小的兽骨,像是吞药一样咽了下去。也几乎是与此同时,她的伤口开始恢复,愈合,生出新生的皮肉,变得光滑如初。
可总有些什么东西,已经再也没办法长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