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斯看起来状态不妙。上半身大半都被包裹在绷带之中,雪白的棉质布下隐隐渗着血。面色更是苍白虚弱,本就白的皮肤如今脆弱得几乎透明。
但看到格拉德的那一刻,对方还是一下子红了眼睛:“哥哥。”
“他怎么了?”格拉德皱着眉望向科尔弗劳恩。
对方却扭过头去,啧了声:“我怎么知道他犯的什么病?”
格拉德一时无言,维斯并不作声,只是往格拉德的方向靠近了些。
“是你干的?”格拉德回过头来质问。
科尔弗劳恩摊了摊手:“和我没关系。”顿了顿,无不讥讽地继续道:“在精灵森林里待这么久,他要是能一直活蹦乱跳才奇怪吧。”
“……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这里克他。”科尔弗劳恩轻描淡写道,“还不赶紧收拾东西跑路?”
维斯迟疑片刻。
格拉德见他举动,立即不满地啧了声:“你这就怕了?”
维斯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科尔弗劳恩耸了耸肩:“我可没吓唬他。除了精灵以外,待在这里的都不会很舒服的。瞪我也没用。”
格拉德思忖片刻:“奥罗拉现在怎么样?”
“我以为你会更关心缩在你怀里的那个。”科尔弗劳恩无不讥讽道,“……那个叛徒没有醒。”
格拉德顿了顿。随后反问:“如果他一直不醒来,我就一直见不了他吗?”
“可这明明是你答应我的事情。”格拉德道,“如果你做不到,那么我也不必遵守承诺。”
“……”
科尔弗劳恩沉默了。
“我倒是想知道,世界树发生的这一切,你们到底知道多少,又在意多少呢?”格拉德问,“或者说,你们觉得这也不算些什么呢?”
科尔弗劳恩抬起眼:“希拉尔告诉你的?”
“她怎么告诉我呢?”格拉德摇了摇头,“世界树中心却没有精灵。孕育新生的卵巢当中空空如也。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
“……”
“我不想让他听见这些。”科尔弗劳恩最终道。
这个“他”自然指的是和他们不对付的维斯。
“没有必要。精灵先生。”维斯嗤笑一声,“所有人都知道的。精灵被世界树诅咒了。”
“……”
科尔弗劳恩没有接他的话,但已经无声地攥紧了拳头。
“孕育精灵的,被你们奉为神明的母树,却主动遗弃了你们,扭曲了你们的因果,将你们拖入了毁灭的深渊。”维斯讽刺道,“你以为这对于我们来说算得上是秘密吗?”
话音刚落,一道光刃已经对准了维斯漂亮的眼睛。锋利的剑刃离脆弱的虹膜只有半寸不到,稍加用力就能捅穿叫恶龙引以为傲的美丽眼睛。
但维斯并不慌张,反而勾唇笑了起来,甚至主动要往他的剑刃上凑:“你觉得我会以此为要挟,彻底灭亡你们的种族吗?那实在是有够不自量力的,即便你们的世界树处于全盛时期……”
“够了。”
格拉德冷声打断了二人的僵持,那柄光刃也被他一下子打落了。
“我不是为了听你们吵架才提起世界树的。”格拉德回过头来看向科尔弗劳恩,“精灵先生,我并没有恶意,对你们的世界树也不感兴趣。”
“我只是想治好我的朋友。仅此而已。”
“……世界树失控了。”科尔弗劳恩声音晦涩。
“它不再为我们指引正确的方向。就算我把……他送到世界树面前,他也不可能得到世界树的祝福。”
“对于现在的世界树来说,引导精灵灭亡才是它所愿意看到的。”
世界树是精灵们的卵巢,精灵们的温床。所有的精灵由它孕育,因它繁盛。而所有精灵的因果,也由世界树所谱写。
“对于精灵们来说,一生都是可以被世界树所预见的。”科尔弗劳恩说,“世界树也记录了每个精灵的因果。”
如今的他们来到了世界树的根部。高耸的树干下盘根错节,虬结冗杂。抬头间几乎望不尽茂密的树顶。
“世界树对于精灵的一切都具有决定性意义……只要它愿意,就可以轻易地决定精灵们的生死。”这个角度看不清科尔弗劳恩的神情,但他的声音带着难解的艰涩。
“精灵们信仰它,崇敬它……世界树代表着精灵的意志……”
“不过你们都没有真正将它当作独立存在的个体。”维斯懒洋洋地接话,“虽然当作神明一样尊敬,向往……但实际上,对于你们来说,它不过是一棵巨大的树而已……信仰这个东西,没有绝对的度量。”
科尔弗劳恩睨他一眼,毫不掩饰地嗤笑一声,声音异常刺耳。但即便如此,他仍旧没有出声反驳,也算是默认了维斯的说法。
“所以,世界树,改变了精灵们的因果?”格拉德思忖道。
科尔弗劳恩点点头:“本来经过它祝福的孩子们都应该拥有极高的天赋,漫长的生命……但是最近的新生精灵们,无一不平庸,或是早夭。就算有偶尔展露出天赋的个体,最后也都会忽然变得意识不清……”
“世界树的因果都藏匿在它的根部。”科尔弗劳恩淡声道,“在我们想要探寻真相的时候,发现那些孩子们的因果簿在一步步被改写……”
“而不仅仅是新生儿,许多年长的精灵也是如此……”科尔弗劳恩垂下眼睫,“忽然消失的寿命,突然消失的能量……世界树恩赐给我们的一切,都在被它无情地收回……”
“现在的你们,要是想要世界树拯救一个精灵,那是没有可能的。”科尔弗劳恩说,带着无情的意味,“这个叛徒的不幸,也许就是世界树惩罚的一部分。”
听到后面的话,格拉德心下一动。最后他抬头,认真反驳道:“没有道理的。”
“……”
“它所降临的惩罚,所导致的灾祸,你们就能这样无所谓地接受吗?”格拉德反问,“你们这样平淡地,就接受注定灭亡的命运了吗?”
科尔弗劳恩攥紧了拳头。
“你们根本就……”
“我当然不了解。”格拉德打断,“我又为什么要了解呢?精灵毁灭与否对我来说都不算是什么。”
他稍俯下身,去望科尔弗劳恩垂下来的眼睛:“我只是想要你治好奥罗拉。仅此而已。”
黑发青年话语间坦荡得惊人。即便是看着科尔弗劳恩,但是那双黑曜石的眼睛里没有任何对方的影子。他只是看着他,但是并没有把隐忍的精灵放在眼里。
这样的残忍,这样的恶毒……
这样的,偏爱。
科尔弗劳恩忽然迷茫起来,不知道自己应该继续说些什么才好。自己的话并不能够惊起对方的任何波澜,甚至自己最为珍视的,他的种族,他的故乡,都不能够落进对方眼里。
可是自己又在固执地追寻什么呢?他不是早就清楚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了吗?为了一见钟情的异族而背弃自己的国家的人,格拉德不就是这样糟糕又恶劣的人吗?
可是他又在不甘心什么呢?
明明自己的心里只有自己的故乡,自己的种族,而对方甚至在不久前还处于自己的对立面,甚至格拉德不久前还说要毁掉自己的故乡。
但是自己又在迷茫些什么呢?
科尔弗劳恩并不明白。
格拉德收回步子,笃定道:“你也被世界树的因果所影响了吧?”
科尔弗劳恩没有回话。
“在船上看见你的时候,我记得那样的光刃,应该是可以将我彻底穿透的……”格拉德注视着面前盘错的树根,“但是它在最后一刻偏离了……然后奥罗拉出现了。”
“这样的凑巧使得我一开始并不相信奥罗拉。毕竟他的出现救场,怎么看都像是精心编织的陷阱。不过经历了之后的事情,我可以确定奥罗拉并没有这样的私心。”
“那么问题只能出现在你身上……”
“可丢失了光刃,在一定程度上会折损精灵的寿命与力量。这对于你来说又有什么好处呢?我想总不至于是对我的一时不忍吧。”
“于是我想……会不会这正是世界树希望向来强悍的你也处于因果之中,接受折损的命运的伏笔呢?”
科尔弗劳恩愣了愣。
“不过这一切很快都可以知道了。”格拉德扯了扯唇角,“毕竟我们很快就能看到你们的因果簿了。”
“……”
“这个时候,你应该不会还惦记着所谓世界树的祝福吧?”格拉德歪了歪头。
科尔弗劳恩强撑着摇了摇头。
“我可以带你进去。”科尔弗劳恩艰涩道。
格拉德说:“我要带上奥罗拉。”
“……”
科尔弗劳恩一顿,最后抬起头,终于恢复了先前的傲慢姿态:“你可以。骑士先生。但如果他因此殒命,我想这也不算是违背我们的约定。”
格拉德礼貌地点了点头:“当然。”
被禁锢这样多天,格拉德也终于如愿见到了昏睡的奥罗拉。他歪在草叶编织的圆椅上,眼皮垂着,确实是虚弱的模样。瞥见熟悉的面孔多少叫格拉德轻松了些,而科尔弗劳恩却是不留情面的:“他现在非常脆弱。可能还没到世界树根部就死了。”
“……”
格拉德抬起眼:“那就算是你彻底违背了我们的诺言。”
“所以呢?”
格拉德抿了抿唇,并不回答:“我现在只想治好奥罗拉。之后的事情要放在之后说。”
但是他的神色明显出现了动摇。对方并不希望这个人死去,这一点显而易见。但是这一点微妙的不舍被他很快地揭过,再抬起眼来的格拉德恢复了以往的冷静自恃。
“而我会尽量不让那件事发生。”黑发青年淡声说,眼睛不知道一直望向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