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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屋外,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雨敲打着宽大的芭蕉叶,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无数细密的低语。屋内,一盏桐油灯在竹桌上跳跃,将昏黄的光晕投在三人身上。阿古拉裹着厚厚的羊毛毯,斜倚在铺着柔软兽皮的竹榻上,重伤后的脸庞略显苍白,但那双清澈的眼眸却亮得惊人,紧紧锁在玉婆婆身上。顾远盘膝坐在榻边,身形挺拔如松,虽已洗耳恭听多时,姿态却无一丝松懈,深邃的目光透着契丹贵族特有的锐利与凝重。他知道,玉婆婆口中吐露的,绝非闲谈轶事,而是能撬动苗疆根基、关乎他们此行成败的古老密钥。

玉婆婆佝偂的身影在灯光下投下长长的影子,她身上靛蓝的百鸟衣仿佛吸尽了室内的光线,唯有银饰在偶尔的晃动中折射出一点冷芒。她干枯的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衣角,目光似乎穿透了竹壁,投向那百年前被烈日烤焦的苗疆群山。

“我先从我记事时候讲吧。”玉婆婆的声音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沙哑却穿透雨声,清晰地传入顾远和阿古拉的耳中,“老婆子要讲的,是苗疆的‘根’,是埋在血泪和尸骨下的‘源’。那时候,头顶的天,是土官老爷的天;脚踩的地,是土官老爷的地。我们苗人,生下来就套着枷锁,名字叫——‘田丁’。”

她顿了顿,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刻骨的悲凉。

“田丁是什么?是土官老爷圈在栏里的牲口!比牛马还不如!牛马累死了,老爷还心疼他的财产。田丁死了?山沟里一丢,喂了野狗豺狼,老爷眼皮都不抬一下!最好的谷子,得堆满老爷的仓;最肥的猎物,得挂上老爷的梁;采的药、挖的矿、熬的盐……通通都是老爷的!这还不算,老爷要起高楼、修别院了,寨子里所有男人,不管你是刚下田回来,还是婆娘在屋里难产,一声锣响,就得丢下一切去!扛木头、背石头,干到吐血,骨头断了,能换回啥?一碗照得见人影的稀粥,那就是老爷天大的恩典!”

玉婆婆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懑:

“最可恨的是什么?是土官和土官,为了一口盐井,为了一片林子,为了一丁点蝇头小利,就能撕破脸皮打起来!他们穿着大唐官家赐的锦袍,坐在高头大马上,拔出明晃晃的刀,指着对面寨子——‘给我杀!砍下那些贱骨头的人头,老爷赏你们半斤盐巴!’ 听听!半斤盐巴!就让同祖同宗的苗家汉子,拿着锈柴刀、破竹矛,冲上去杀自己的兄弟!流的血,染红了溪水,染红了山坡,最后肥了谁的地?还是土官老爷的地盘!这就是大唐皇帝老儿赏给苗疆的‘王法’!这就是他们挂在嘴边的‘安抚’!”

她剧烈地咳嗽了几声,枯瘦的胸膛起伏着。阿古拉眼中流露出深切的同情,顾远的面色也更加沉凝。他们虽来自草原,见惯了厮杀,但这制度化的、世代相袭的奴役与自相残杀,仍令人心底发寒。

玉婆婆喘息稍定,浑浊的目光投向摇曳的灯火,仿佛那跳动的火焰中,正映出百年前那场几乎焚尽苗疆希望的灾难。

“那是乾符…大概是乾符四年(公元877年)吧?老天爷像是把苗疆给忘了。太阳,毒辣得像是烧红的铁块,日复一日地悬在头顶。田里的水,早早就干了,裂开的口子能塞进娃崽的拳头。山上的树,叶子都卷成了筒,蔫黄蔫黄的。溪涧断流,露出晒得发白的石头。寨子里的水井,一天比一天浅,打上来的水混着黄泥,带着一股子土腥味。”

“饿,渴,像两条毒蛇,死死缠着每一个寨子。娃崽饿得连哭的力气都没了,眼睛大大地睁着,望着空荡荡的米缸。老人一个接一个地倒在干硬的竹席上,再没起来。寨子里弥漫着绝望的死气,连狗都懒得叫唤了。”

“土官老爷们也慌了。他们的粮仓虽然还满着,可田丁要是死光了,谁给他们种地、打猎、卖命?他们想起了老祖宗传下来的‘法子’。求雨!用最古老、最‘诚心’的法子——血祭!”

玉婆婆的声音变得冰冷而颤抖。

“祭坛,就设在雷公山脚最大的盘瓠庙前——那时蚩尤老祖的神位早被大唐的官儿们砸了,硬塞进来盘瓠。土官老爷们穿着他们最‘体面’的大唐官袍,戴着不知从哪里弄来的、不伦不类的幞头,煞有介事地焚香祷告。坛前捆着三牲:牛、羊、猪,都被饿得皮包骨头。但这不够!远远不够!土官老爷们说,是蚩尤老祖的余孽惹怒了上天,要用最纯净、最鲜活的‘人牲’,才能平息天怒!”

“消息像瘟疫一样传开。寨子里人人自危,尤其是家里有年轻姑娘的,吓得魂都没了。白天不敢出门,夜里睡觉都用木头顶死门闩,爹娘整夜守着女儿,眼睛都不敢合一下。可…有什么用呢?”

玉婆婆的声音哽咽了,眼中第一次蓄满了浑浊的泪水,顺着深刻的皱纹蜿蜒而下。

“土官老爷的亲兵,骑着马,挎着刀,像驱赶牲畜一样冲进寨子。他们手里拿着名册——那是寨老们为了讨好老爷,早就‘献’上去的各家女儿生辰八字!他们挨家挨户地搜!砸门!抢人!哭喊声、咒骂声、哀求声…撕心裂肺!整个苗疆,变成了人间地狱!”

“就在这绝望的风暴里,有一个身影,在寨子间的小路上拼命奔跑。他叫桂阳晨。那时他还年轻,三十岁上下,穿着靛青染的土布衣裳,肩上挎着一个磨得发亮的旧药箱。他是我们这一带最有本事的巫医,桂家的‘巴代雄’(苗语:大巫师)!桂家,你们知道吗?”玉婆婆看向顾远和阿古拉,眼中带着一丝与有荣焉的微光,“那是苗疆最古老的巫医家族!传说蚩尤老祖传下的巫术、蛊术、医药,根子都在桂家!桂阳晨的医术,那是能从阎王爷手里抢人的!他心肠又好,穷人看病,常常只收一把米、几个蛋,甚至分文不取。寨子里谁不敬他一声‘桂先生’?”

“他正从深山采药回来,听到这噩耗,疯了一样往家赶!他有个妹妹,叫阿兰若,才十六岁,像山涧里最清亮的泉水,像春天最早开的杜鹃花!她的名字,就在那份该死的名册上!”

“桂阳晨冲进寨子时,一切都晚了。土官老爷的亲兵刚从他家出来,为首的狞笑着,手里还拎着阿兰若挣扎时掉下的一只绣花鞋。他阿爹,那个老实巴交了一辈子的老田丁,倒在血泊里,胸口插着一把生锈的柴刀——那是他为了护住女儿,从门后摸出来反抗的代价。阿娘披头散发,瘫在地上,已经哭不出声,只是嗬嗬地倒着气,眼神空洞得像两口枯井。”

“桂阳晨只觉得天旋地转,药箱重重砸在地上。他扑到阿爹身上,手指颤抖着去探鼻息,早已冰冷。他猛地抬头,望向亲兵离去的方向,目眦欲裂,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

“他像疯了一样冲出家门,朝着雷公山脚的祭坛狂奔。汗水、泪水糊了满脸,肺里像拉风箱一样嘶鸣。他只有一个念头:救回阿月!哪怕拼上这条命!”

“当他气喘吁吁、连滚带爬地冲到祭坛外围时,仪式已经到了最骇人的时刻。高高的祭坛上,几个穿着花里胡哨法衣的‘祭司’(不过是土官老爷养的狗腿子)正手舞足蹈,念念有词。三牲的头颅已被砍下,污血染红了祭坛的石板。而祭坛中央,竖着一根漆黑的木桩!”

“阿兰若!还有另外两个同样年纪、同样惊恐绝望的姑娘,被剥去了外衣,只穿着单薄的亵衣,双手被反绑在木桩上!她们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咬出了血,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阿兰若的眼神,空洞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那里没有一丝云彩,只有灼人的烈日。”

“桂阳晨的心,像被那只绣花鞋狠狠踩碎了!他认得阿月那件贴身的、绣着小花的亵衣,那是他去年用卖药的钱给她买的布,阿娘亲手绣的花!他再也忍不住,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孤狼,爆发出凄厉的嘶喊:‘阿兰若——!放开她!’”

“他拨开惊恐的人群,不顾一切地冲向祭坛!‘住手!不能祭!求雨不是这么求的!天罚的是土官无道!不是无辜的苗家女!’他挥舞着手臂,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和悲痛而嘶哑变形。”

“祭坛上,主持祭祀的大土官——一个脑满肠肥、穿着不合身官袍的家伙——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一愣。待看清是桂阳晨这个‘不识抬举’的巫医,脸上顿时涌起暴怒的狰狞:‘大胆桂阳晨!敢冲撞祭天大典,亵渎神灵,你想造反吗?!给我拿下!’”

“如狼似虎的亲兵立刻扑了上来。桂阳晨虽然懂些拳脚,也通晓一些驱赶野兽的粗浅巫术,但哪里是这些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打手的对手?药箱里的药粉撒了出去,迷了几个兵丁的眼,但更多的兵丁涌上来。棍棒、刀鞘雨点般落在他身上!他被打倒在地,额头磕在冰冷的石阶上,鲜血瞬间糊住了眼睛。他挣扎着抬起头,透过一片血红,只看到祭坛上,那个大土官狞笑着,高高举起了手中象征权力的、镶嵌着劣质宝石的弯刀!”

“‘为了苗疆!祭——!’”

“刀光,带着刺骨的寒意,在烈日下划过一道刺目的弧线!阿兰若最后望向哥哥方向的眼神,充满了无尽的恐惧和一丝…解脱?鲜血,滚烫的鲜血,如同压抑了百年的火山岩浆,猛地喷溅而出!染红了木桩,染红了祭坛,也彻底染红了桂阳晨的双眼和整个世界!”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所有的哭喊、咒骂、鼓声,都消失了。桂阳晨的耳朵里,只剩下自己心脏被撕裂的巨响,和那滚烫鲜血滴落在石板上的声音——滴答…滴答…像丧钟,一声声敲在他破碎的灵魂上。”

“他停止了挣扎,像一摊烂泥般被亲兵踩在地上。血水和泥土糊住了他的口鼻。但那双眼睛,透过散乱沾血的发丝,死死地、死死地盯着祭坛上阿兰若那具失去生机的躯体,盯着那个手握血刀、志得意满的大土官。那眼神,不再是悲恸,不再是愤怒,而是淬炼到了极致的冰冷!像万丈寒冰下的玄铁,像九幽地狱里永不熄灭的业火!一种从未有过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意志,在他被血浸透的心底,轰然炸开!”

“轰隆隆——!”

“就在土官们准备砍向第二个少女的瞬间,毫无征兆地,天际滚过一声沉闷到极致的惊雷!那雷声如此之近,仿佛就在头顶炸开!震得整个祭坛都在摇晃!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天威吓得一哆嗦,连那大土官举刀的手都僵在了半空。”

“紧接着,狂风骤起!卷起地上的沙石尘土,打得人睁不开眼。方才还毒辣无比的烈日,瞬间被不知从何处涌来的、浓墨般的乌云吞噬!天地间一片昏暗!”

“哗啦啦——!”

“豆大的、冰冷的雨点,毫无缓冲地,如同天河倒灌,倾盆而下!瞬间浇透了祭坛上每一寸染血的土地,也浇透了每一个被绝望笼罩的苗人!雨水混合着阿月的鲜血,在祭坛上肆意流淌,汇成一道道刺目的红溪。”

“雨…真的来了…在最不该来的时候,以最惨烈的方式,来了。”

“祭坛上,土官们短暂的惊愕后,爆发出狂喜的呼喊:‘显灵了!老祖显灵了!祭品有效!’他们手舞足蹈,在冰冷的暴雨中庆祝着‘胜利’。”

“只有被踩在泥泞里的桂阳晨,在滂沱大雨中,无声地咧开了嘴。雨水冲刷着他脸上的血污和泥土,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比冰还冷的笑容。他看着土官们狂欢的丑态,看着那根染着妹妹鲜血的木桩,看着暴雨如注的天空。”

“他懂了。彻底懂了。”

“这雨,不是土官的血祭求来的。是老天爷也看不下去了!是蚩尤老祖在九天之上发出的震怒咆哮!是这片被奴役、被践踏的土地在泣血哀鸣!”

“一股力量,一股源自血脉最深处、源自脚下这片苦难大地的力量,混合着滔天的恨意与无边的悲悯,冲垮了他心中最后一丝对土官、对大唐、对这吃人世道的敬畏与幻想!他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猛地咳出一口血沫,用尽全身力气,在泥水中昂起头,对着苍茫雨幕,对着狂欢的土官,对着麻木的人群,发出了一声被雷声淹没、却刻入骨髓的无声呐喊!”

竹屋内一片死寂,只有窗外雨声依旧。桐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动着。阿古拉紧紧攥着毯子边缘,脸色更加苍白,仿佛亲身经历了那场血雨。顾远放在膝上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鹰隼般的眼眸深处,翻涌着复杂的光芒——有震惊,有愤怒,更有一种对即将掀起的风暴的敏锐感知。

玉婆婆的声音,如同从百年前的雨夜中飘来,带着彻骨的寒意和沉重的疲惫:

“那场雨…下了三天三夜。解了旱,也彻底浇灭了桂阳晨心中最后一点温存。妹妹的血,阿爹的血,混着冰冷的雨水,渗进了他的骨头缝里。他躺在自家那间被砸得稀烂的竹屋里,守着阿娘一夜之间全白的头发,听着窗外雨打芭蕉,像无数冤魂在哭泣。他的伤很重,骨头断了几根,内腑也受了震荡,但比身体更痛的,是那颗被碾碎又重塑的心。”

“苗疆的天,该变了。桂阳晨躺在冰冷的竹席上,望着漏雨的屋顶,第一次无比清晰地认识到:哀求无用,妥协无用,指望土官老爷们发善心更是痴心妄想!蚩尤老祖的子孙,想要活得像个人,想要守住祖祖辈辈生息的土地,只有一条路——”

她的声音陡然变得斩钉截铁,如同淬火的钢刀:

“反!掀翻这吃人的土官!砸碎这大唐套在我们脖子上的枷锁!让苗疆的山河,只属于苗人自己!”

“从那一刻起,那个治病救人、温和仁厚的巫医桂阳晨,就死在了祭坛下的血雨里。活下来的,是心中埋下了燎原火种、矢志要焚尽这腐朽天地的——老祖巫,桂阳晨!”

玉婆婆讲到此处,重咳了几下,喝了口水,沉重的喘息在竹屋内回荡,仿佛那百年前的悲愤仍未散去。窗外雨声淅沥,更添几分肃杀。顾远和阿古拉屏息凝神,知道更波澜壮阔、也更血腥残酷的篇章,即将展开……

竹屋内,桐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跃着,将玉婆婆布满沟壑的脸映得明暗不定。窗外夜雨沙沙,仿佛百年前那场血雨的回响仍未停歇。阿古拉裹紧了毯子,重伤的身体微微发颤,眼神却燃烧着对那段秘史的渴望。顾远坐姿如渊渟岳峙,锐利的目光穿透昏黄的光线,紧紧锁在玉婆婆翕动的嘴唇上,他知道,那粒在血雨中埋下的火种,即将破土而出。

玉婆婆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腐朽竹木和岁月尘埃的味道,缓缓吐出时,声音却愈发沉凝,如同地底奔涌的暗河:

“桂阳晨躺在破竹屋里,听着阿娘无声的眼泪滴落在冰冷的竹席上,滴答…滴答…每一声都像砸在他的心尖上。他断了三根肋骨,内腑也受了重创,换做旁人,早就该死了。可他心里憋着一口气,一股能撑开天地的怨气,一股要焚尽一切的恨火!蚩尤老祖的血脉在他身体里咆哮,古老的巫医传承给了他一线生机。他强撑着,用颤抖的手,摸索着药箱里仅存的几味珍贵草药,混合着自己的鲜血,在无人知晓的深夜,对着残破的蚩尤木雕(他偷偷藏起来的)行那最古老、最禁忌的‘血饲续命’之术。”

“伤,在怨念与秘术的支撑下,奇迹般地开始愈合。但桂阳晨知道,身体的伤易好,心里的伤,只有仇人的血才能洗刷!他不再是那个只懂得悬壶济世、期望以仁心感化世道的桂先生了。他成了蛰伏在暗影里的复仇之魂,成了点燃苗疆怒火的——老祖巫!”

“伤愈后的桂阳晨,沉默得像一块雷公山深处的黑石。他依旧背起药箱,走村串寨,为穷苦的田丁看病。只是,他眼中那份悲天悯人的温润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寒和一种洞悉世情的锐利。他看病的范围更广了,不仅看人,也看牲口,甚至帮人看风水、驱邪祟。土官老爷们依旧看不起他,觉得他不过是个有点本事的‘巫狗子’,偶尔召他去府上给家眷看看头疼脑热,赏几个铜板,便觉得是天大的恩典。他们不知道,桂阳晨那双看似低垂、实则洞察一切的眼睛,正像毒蛇一样,冷冷地审视着他们的腐朽、贪婪、暴虐和…致命的弱点!”

“他利用行医之便,在无数个昏暗的火塘边、在崎岖的山路上、在弥漫着草药苦涩气味的竹屋里,用最低沉、最朴实也最锥心的话语,点燃那些被压迫得麻木的灵魂深处残存的火星:

‘阿爹的腰,是为谁扛木头断的?’

‘阿嫂的眼泪,是为谁死在盐井里的男人流的?’

‘阿弟的命,就值土官老爷争地盘时的半斤盐巴?’

‘蚩尤老祖的子孙,生来就是给人当牲口的吗?!’”

“他不再空谈大道理,他只诉说血淋淋的现实。他讲述大唐皇帝如何用一纸文书,就把苗疆的山水和苗人的性命卖给了那些豺狼般的土官;他揭露土官们如何用从苗人身上榨取的血汗,去换取大唐的绫罗绸缎、美酒佳肴,去贿赂更大的官,巩固他们吸血的权力;他痛斥那些被土官收买、助纣为虐的寨老们,是苗人中的‘伥鬼’!”

“桂阳晨的医术是他的通行证,更是他无声的武器。他救活了一个个被土官鞭挞得奄奄一息的田丁,他接生了一个个在贫寒中挣扎的新生命,他用秘制的草药缓解了无数病痛。每一次救治,都是一次无声的宣告:看,没有土官老爷,我们也能活下去!甚至活得更有尊严!人心,像久旱的河床,贪婪地吸收着他带来的每一滴‘活水’。敬畏、感激、信任,如同藤蔓般缠绕着他,将他奉为黑暗中唯一的光。”

“同时,他也在暗中观察、筛选。哪些人是真心被压迫、骨子里有血性的?哪些人只是抱怨却懦弱怕死?哪些人为了几口吃的就能出卖一切?他像一个最精明的猎人,在茫茫人海中寻找着能与他一起撕破这天罗地网的伙伴。他结交了山中最好的猎户,他们熟悉每一道山梁、每一条兽径;他联络了被土官压榨得最狠的矿工、盐工,他们孔武有力,心中积郁着火山般的怒火;他甚至冒险接触了一些对土官统治心怀不满、地位较低的苗兵小头目。”

“然而,真正让他核心力量成型的,是几个和他一样,被土官逼到家破人亡边缘的‘同类’。”

玉婆婆的声音顿了顿,目光投向摇曳的灯火,仿佛在火光中看到了那些模糊而刚毅的面孔。

“石虎,雷公山北麓最好的石匠,沉默寡言,力能扛鼎。他新婚的妻子,因为容貌姣好,被当地一个土官的儿子看上,竟在光天化日之下抢入府中。石虎提着祖传的开山锤闯府要人,被如狼似虎的亲兵打得半死丢了出来。三天后,他妻子不堪受辱,用一根磨尖的竹簪刺死了那个畜生,自己也撞墙而亡。土官暴怒,将石虎年迈的父母抓去,活活折磨致死,尸体吊在寨门上示众!石虎当时正在深山采石,逃过一劫,回来看到这一幕,当场就疯了。是桂阳晨在山洞里找到了几乎变成野兽的他,用草药和巫术一点点唤回了他的人性,也点燃了他心中焚尽一切的复仇之火。石虎成了桂阳晨最沉默也最锋利的‘锤’。”

“黑蜂,一个原本老实巴交的蜂农,祖传的养蜂秘术能驱使毒蜂。他的独子才十二岁,因为不小心打翻了土官老爷路过时轿夫手里的茶碗,被老爷的恶犬活活咬死!他告到土官府,反被诬陷惊扰官驾,打了五十大板,家产被罚没大半。妻子悲愤交加,一病不起,不久也撒手人寰。黑蜂的世界彻底崩塌了。他带着仅剩的蜂群躲入深山,性格变得阴鸷狠厉。桂阳晨找到他时,他正用毒蜂折磨一只抓到的野兔。桂阳晨没有劝慰,只是冷冷地说:‘毒蜂蛰兔子,算什么本事?有种,去蛰死那些吃人的豺狼!’黑蜂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了桂阳晨半晌,最终,他收起了蜂箱,跟在了桂阳晨身后。他的蜂群,将成为未来战场上最出其不意的‘毒箭’。”

“还有竹影,一个神出鬼没、攀岩走壁如履平地的采药人,全家因不肯交出祖传的一片珍贵药田而被土官灭门;火塘,一个能打铁、会制作精巧机关的匠人,因为给土官打造的兵器不合心意,被打断了右手,妻子也被掳走为奴……一个个破碎的灵魂,在桂阳晨身边汇聚。他们不称兄道弟,不歃血为盟,只用那刻骨的仇恨和对桂阳晨的绝对信任,拧成了一股沉默而致命的力量。”

“桂阳晨将他们分散在雷公山最险峻、最隐秘的岩洞、山谷里。白天,他们各自伪装,融入寨子或山林;夜晚,他们就像幽灵一样聚集。桂阳晨开始传授他们更多的东西:不仅仅是简单的拳脚和兵器使用(他们弄到的武器极其简陋,多是柴刀、猎叉、竹弓),更重要的是——如何在密林中隐藏踪迹,如何利用地形设伏,如何传递只有他们才懂的暗号,如何辨识草药疗伤甚至制作一些麻痹、致幻的简单药物。他甚至开始将桂家一些粗浅的、用于驱赶野兽或自保的巫术皮毛,谨慎地传授给核心的几人,比如如何利用特定的草药和声音短暂地迷惑或惊扰敌人。他深知,面对武装到牙齿的土官亲兵和可能到来的唐军,硬拼是死路一条,唯有像山中毒蛇,隐忍、诡诈、一击致命!”

“日子,就在这压抑的暗涌中一天天过去。桂阳晨像一个最有耐心的蜘蛛,在黑暗中编织着他的复仇之网。土官们的统治,却在变本加厉的暴虐中,走向了自我毁灭的边缘。连年的苛捐杂税,毫无节制的征发劳役,以及为了争夺盐井、矿洞、肥沃河谷而爆发的土官间械斗,将整个苗疆拖入了更深的泥潭。饿殍遍野,瘟疫在绝望的寨子里悄然滋生。土官老爷们却依旧醉生梦死,为了一个歌姬、一件珍玩就能豪掷千金。他们豢养的打手,更是如蝗虫过境,强抢民女、敲诈勒索、随意打杀田丁,早已是家常便饭。”

“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落在了桂阳晨最信任的兄弟——石虎身上。”

玉婆婆的声音陡然带上了一丝尖锐的悲怆,仿佛那惨剧就在眼前重演。

“石虎在经历了那场灭门惨祸后,早已心如死灰,唯有对桂阳晨的忠诚和复仇的执念支撑着他。桂阳晨怜惜他,也为了让他有个活下去的念想,费尽心思撮合,让他娶了一个同样饱受苦难、心地善良的寡妇——阿桑。阿桑的温柔,像一泓清泉,渐渐滋润了石虎干涸的心田。虽然生活依旧贫苦,但两人相濡以沫,石虎的脸上,竟也偶尔有了一丝僵硬的笑意。阿桑很快有了身孕,这个尚未出世的孩子,成了石虎黑暗生命中新的微光,也成了桂阳晨心中一丝难得的慰藉。”

“然而,这微弱的幸福,如同风中的烛火,轻易就被土官们的恶行吹灭了!”

“管着石虎寨子那片山林的,是一个叫‘盘牯’的土官。此人贪婪好色,残暴不仁,绰号‘山魈’。他不知从哪里听说了阿桑的美貌,竟在光天化日之下,带着一帮如狼似虎的亲兵,闯进了石虎和阿桑那间破败的竹屋!”

“石虎当时正好被桂阳晨派去更深的山里联络另一支潜在的力量。家中只有怀着六个月身孕的阿桑!‘山魈’盘牯看着阿桑那因怀孕而更显丰腴动人的身姿和清丽却惊恐的脸庞,淫心大炽,竟当场就要施暴!阿桑拼死反抗,抓破了‘山魈’的脸。‘山魈’恼羞成怒,竟命令亲兵将阿桑按在地上,他亲手……亲手用腰刀剖开了阿桑的肚子!血,喷溅得到处都是!那尚未成形的胎儿……就那样……被拖了出来!‘山魈’盘牯看着血泊中阿桑绝望的眼神和那团血肉,发出野兽般的狂笑:‘贱骨头!也配生崽子?这就是反抗老爷的下场!’”

“等石虎得到消息,如同疯牛般冲回家时,看到的只有满屋凝固的、散发着腥气的黑血,以及地上那两具……他生命中最后的、也是最惨烈的温暖!石虎没有哭,没有喊。他静静地跪在血泊里,抱着妻子和未出世孩子的冰冷残躯,整整一天一夜。当桂阳晨闻讯赶来时,只看到石虎缓缓地、缓缓地抬起头。那双眼睛里,已经没有任何人类的情感,只剩下最纯粹、最冰冷的、足以冻结九幽地狱的杀意!他看向桂阳晨,只说了三个字,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血沫:‘杀!全!部!’”

“那一刻,桂阳晨知道,最后的时刻到了。再等下去,石虎会独自去送死,而苗疆人心中最后一点血性,也会被这惨绝人寰的暴行彻底碾碎!”

“桂阳晨动用了所有埋下的暗线。复仇的火焰,以石虎寨为中心,如同燎原的野火,瞬间席卷了雷公山周边数十个寨子!那些被桂阳晨暗中点燃了怒火、又被‘山魈’盘牯暴行彻底激怒的苗家汉子们,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涌了出来!”

“没有精良的武器,他们举起柴刀、猎叉、削尖的竹竿!没有盔甲,他们披着藤甲、裹着浸过桐油的厚布!没有严密的组织,他们凭着刻骨的仇恨和对桂阳晨、对石虎的信任,自发地汇聚!短短数日,竟聚集了三千余满腔悲愤、誓死复仇的苗疆青年!他们砸开了土官的粮仓,把粮食分给饥饿的乡亲;他们捣毁了盘牯的府邸,将里面搜刮的民脂民膏付之一炬!愤怒的洪流首先冲垮了‘山魈’盘牯和他的爪牙,那个恶魔在石虎的开山锤下,被生生砸成了一滩肉泥!”

“初期的胜利是巨大的!盘牯的覆灭如同在滚油里滴入冷水,整个苗疆沸腾了!被压迫了世世代代的田丁们看到了希望,越来越多的寨子响应,起义的浪潮似乎不可阻挡!桂阳晨被众人推举为‘苗王’(他们不敢称帝,只称王),石虎、黑蜂、竹影、火塘等人成了统兵的将领。他们甚至开始攻打其他土官的堡垒!”

“然而,这看似汹涌的烈火,根基却是虚浮的。桂阳晨深知敌强我弱,一直主张避实击虚,利用地形游击,积蓄力量,并试图联络其他同样受压迫的少数民族。但巨大的胜利冲昏了许多人的头脑,尤其是那些刚刚拿起武器的热血青年,他们渴望一鼓作气,推翻所有土官!而石虎,这个失去一切的男人,更是化身复仇的修罗,只知冲锋,不知后退,他的勇猛感染了队伍,却也带来了巨大的伤亡。内部开始出现分歧,桂阳晨的谨慎被一些人视为胆怯。”

“更大的危机来自外部。苗疆的动荡,尤其是‘苗王’的出现,彻底触动了唐朝在西南边陲敏感的神经!大唐虽然风雨飘摇,藩镇割据,但对于边地‘蛮夷’的反叛,其镇压的决心和力量依旧恐怖!黔中观察使(管辖今贵州一带)立刻上报朝廷,同时火速调集周边数州的驻防唐军,并严令所有依附大唐的土官,必须全力配合,剿灭‘叛匪’!”

“装备精良、训练有素、身披明光铠、手持制式横刀和强弓劲弩的正规唐军,如同钢铁洪流般开进了苗疆!他们与那些为求自保、更加卖力镇压起义的土官武装合流。起义军面对的,不再是盘牯那种腐朽的土官私兵,而是真正冷血的战争机器!”

“悬殊的力量对比瞬间显现。起义军凭着血勇和地形优势打了几场小规模伏击,取得了一些战果,但在唐军严整的军阵、密集的箭雨和身披重甲、刀枪难入的陌刀队面前,苗家汉子简陋的武器和藤甲如同纸糊!黑蜂的毒蜂在密集的箭雨和唐军携带的驱虫药粉下收效甚微;竹影的攀岩奇袭在唐军严密的营寨前难以施展;火塘制造的简单机关陷阱,很快就被经验丰富的唐军斥候识破。石虎的勇猛,在唐军陌刀如林的刀墙面前,也变成了悲壮的飞蛾扑火!”

“最惨烈的一战,发生在雷公山南麓的‘断魂谷’。桂阳晨本欲利用险要地形阻击唐军主力,为其他队伍转移争取时间。但内部的分歧和石虎不顾一切的复仇冲锋,打乱了部署。起义军被唐军和土官联军前后夹击,困在了狭窄的谷地中!”

“那一天,山谷里杀声震天,箭矢如同飞蝗蔽日!滚木礌石从两侧山崖倾泻而下!起义军的藤甲挡不住锋利的箭镞和沉重的滚石,柴刀砍在唐军的明光铠上,只能溅起一溜火星!鲜血染红了谷底的溪流,尸体层层叠叠,堆积如山!石虎挥舞着沾满血肉的开山锤,如同魔神般在敌阵中左冲右突,锤碎了无数头盔和盾牌,最终力竭,被十几支长矛同时贯穿了身体!他至死都圆睁着双眼,望着‘山魈’盘牯老巢的方向!黑蜂被乱箭射成了刺猬,临死前引爆了身上所有的毒蜂罐,与周围的敌人同归于尽!竹影试图攀上悬崖断后,被唐军神射手一箭射穿了咽喉!火塘引爆了埋设的最后机关,炸塌了一段山崖,埋葬了不少追兵,自己也被落石掩埋……起义军的核心将领,在这一战中损失殆尽!”

“桂阳晨在混战中身中数箭,被忠心耿耿的护卫拼死救出,在漫天血雨和绝望的哀嚎中,被拖入了密林深处。他回头望去,断魂谷已成人间炼狱。三千起义军,除了少数被俘和溃散,大部分战死!那些被俘的起义者,遭到了唐军和土官们最残酷的虐杀!砍头、腰斩、剥皮、点天灯……尸体被挂在道路两旁的树上,插在寨子门口的木桩上,任由乌鸦啄食!整个苗疆,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和深入骨髓的恐惧!唐军用最血腥的手段,向所有苗人宣告着:反抗者,死无全尸,诛连九族!”

“桂阳晨在护卫的拼死掩护下,躲过了无数次的搜捕,逃进了雷公山最深处、传说中盘瓠诞生之地——‘神母洞’。当最后一名护卫也因伤重而亡,只剩下他孤身一人时,他跪倒在冰冷潮湿的洞窟里,面对着洞壁上模糊不清的古老岩画,发出了野兽般绝望而悲怕的嘶吼!那不是哭,是灵魂被彻底撕裂的哀鸣!”

“他呕出了大口的鲜血,眼前一片漆黑。不是伤,是心死了。三千热血儿郎,无数信任他的父老乡亲,还有石虎、黑蜂那些生死相托的兄弟……全都没了!他们的血,白流了吗?他们的恨,就这样被镇压了吗?苗疆的天,难道永远要被这些豺狼盘踞?”

“不!一个声音在他心底最深处炸响,如同惊雷!是阿月临死前那绝望的眼神!是石虎抱着妻儿尸体时那冰冷的杀意!是三千儿郎在断魂谷发出的最后呐喊!‘蚩尤的血不会白流!’他当年在盘瓠庙前立下的誓言,如同烧红的烙铁,烫醒了他濒死的心!”

“个人的力量,太渺小了!一时的热血,太脆弱了!要想对抗这庞大的、根深蒂固的压迫机器,需要的是传承!是星火!是足以跨越时间、深入骨髓的意志和力量!”

“一个在他桂家世代被视为禁忌、甚至比‘血饲续命’之术更甚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入了他的脑海——打破单传祖训,广收门徒!将蚩尤老祖传下的、桂家守护了千年的巫蛊秘术、医药精髓、乃至这份反抗的火种,播撒出去!哪怕这火种微弱,哪怕它可能被引向歧路,也总比彻底熄灭在这黑暗的山洞里强!”

“桂阳晨在神母洞中养伤、蛰伏、舔舐伤口,同时也在痛苦地思索着传承之路。他深知桂家秘术的威力与邪异,更明白人心叵测。广收门徒,如同打开潘多拉的魔盒,稍有不慎,不仅无法振兴苗疆,反而可能造就新的妖魔,祸害苍生。他必须慎之又慎!”

“几年后,当风声渐息,桂阳晨如同鬼魅般,重新出现在苗疆边缘一些饱受苦难、几乎被遗忘的寨子里。他不再公开行医,而是像一个真正的幽灵,在暗中观察、寻找。他寻找的,不仅是天赋,更是心性——那种在极端苦难中磨砺出的坚韧,那种对压迫刻骨的仇恨,以及……一丝尚未完全泯灭的悲悯。”

“就这样,在命运的牵引(或者说是桂阳晨刻意的选择)下,五个身世迥异、性格迥异的孩子,先后聚集到了他的身边,成为了苗疆历史上赫赫有名的‘五祖巫’的开端。他们的命运,也从此与桂阳晨、与苗疆的未来紧紧纠缠。”

玉婆婆的声音变得复杂起来,有追忆,有叹息,也有深深的无奈。

“大徒弟:金蜈圣手(原名:阿金)”

“他是桂阳晨最早找到的。在一处被土官榨干了血汗、废弃的朱砂矿坑边,桂阳晨发现了一个瘦骨嶙峋、如同小狼崽子般的少年。他正用磨尖的石片,狠狠地刮着一个监工模样的、早已腐烂的尸体!眼神里的凶狠和怨毒,让桂阳晨都暗自心惊。一问才知,这少年阿金,生下来就是土官家的奴隶,父母皆因劳累过度而死。他从小在鞭打和辱骂中长大,看尽了世态炎凉,极度敏感多疑,对力量、对地位有着近乎病态的渴望。桂阳晨看中了他如同野草般顽强的生命力和那份被压迫到极致后爆发的狠劲,将他带走。阿金天赋极高,尤其对操控毒虫、炼制蛊毒一点就通,甚至能举一反三,桂阳晨秘传的‘御蜈之术’(驱使毒蜈蚣的法门),他学得最快最精。桂阳晨给他取名‘金蜈’,期望那坚硬的外壳能守护他,更期望他能像金蜈蚣一样,成为刺向敌人的毒刺。然而,阿金骨子里对名利地位的执着太过根深蒂固。桂阳晨苦口婆心教导他力量的真谛在于守护而非掠夺,教导他苗疆的未来在于团结而非个人权势,但他眼中闪烁的,常常是对桂阳晨地位和秘术的渴望。桂阳晨只能叹息,将‘振兴苗疆’的执念深深植入他心中,希望这份大义能稍稍压制他个人的私欲。金蜈圣手,成了桂阳晨手中最快、也最可能反噬的刀。”

“二徒弟:血蟾老祖(原名:岩宝)”

“岩宝的身份最为特殊。他是桂阳晨在起义中牺牲的挚友——老猎人岩坎的独子!岩坎为了掩护桂阳晨突围,身中数十箭而死。桂阳晨找到岩宝时,这孩子正躲在山洞里,靠吃野果和啃树皮活命,眼神呆滞,如同惊弓之鸟。桂阳晨心中充满了愧疚和怜惜,视如己出,决心倾囊相授,将岩宝培养成自己真正的衣钵传人,继承桂家最核心的秘术和意志。他给岩宝取名‘血蟾’,寓意其生命力顽强如蟾,更希望他永远记住父辈的血仇。岩宝心地纯良,对桂阳晨如同父亲般敬爱,对振兴苗疆、为父报仇的信念坚如磐石。然而……他天资实在驽钝!桂阳晨呕心沥血教导的复杂巫术、精妙蛊法、深奥医理,到了岩宝这里,如同泥牛入海,完全不得其门而入。他只会用最笨的办法,一遍又一遍地练习,练到手指流血,练到精神恍惚。桂阳晨看着他布满血丝却依旧迷茫的眼神,心痛又无奈。最终,桂阳晨发现岩宝对模仿蟾蜍的动作、呼吸有着惊人的本能契合度。他放弃了让岩宝学习其他繁杂术法的打算,将桂家一门偏重于炼体、模仿蟾蜍蓄力爆发、以力破巧的‘蛤蟆功’(或称‘金蟾劲’)单独提炼出来,悉心传授。这一次,岩宝仿佛开了窍!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如同真正的蟾蜍般在瀑布下、在寒潭中苦练,将这门看似笨拙的功法练到了极致!他的力量、耐力、抗击打能力变得极其恐怖,爆发时如同巨蟾扑击,势不可挡!虽然他只精通这一门,但‘血蟾老祖’的名号,未来将因其纯粹的力量响彻苗疆。桂阳晨望着他,心中五味杂陈:这孩子的路,终究是走偏了,但那份至纯的信念和这身无敌的硬功,或许也是未来不可或缺的力量。”

“三徒弟:青蝎娘子(原名:小青)”

“她是桂阳晨在一条被山洪冲毁的山路边捡到的弃婴。襁褓已经湿透,小脸冻得发青,旁边散落着几片染血的碎布,似乎她的父母遭遇了不测。桂阳晨将她抱回,取名‘小青’。小青是五个徒弟中天资最为聪颖的!她心思玲珑剔透,悟性奇高,桂阳晨所授的巫蛊、医药、乃至一些推演卜筮之术,她往往能举一反三,甚至能提出让桂阳晨都眼前一亮的见解。她性情清冷,心思缜密,观察力极强,像一只优雅而致命的青蝎。桂阳晨视她为真正的衣钵传人,将许多不轻易示人的核心秘术都传给了她,特别是如何培育和操控最诡秘、最难以防范的‘青冥蝎蛊’。桂阳晨在她身上,看到了智慧的火光,看到了苗疆未来的另一种可能——一个用智慧和力量引领族人走向光明的领袖。然而,苗疆根深蒂固的‘女卑’观念,像一道无形的枷锁。桂阳晨深知,无论小青多么出色,未来想要以女子之身统领群雄,执掌苗疆大局,必将面临难以想象的阻力、非议甚至背叛。他只能一方面更加精心地培养她,将更多的权谋、平衡、人心驾驭之术融入教导中;另一方面,也隐隐期待她能成为未来约束金蜈、引导血蟾、甚至压制其他可能走上歧路师兄弟的关键力量。青蝎娘子,是桂阳晨心中最深的希望,也是他布下最隐晦的一枚棋子。”

“四徒弟:银蛇夫人(原名:阿银)”

“阿银的身世,是桂阳晨心中一道难以愈合的伤疤,也是他传承计划中最大的变数。他是在一个弥漫着浓烈血腥味的破败吊脚楼里找到她的。楼里躺着两具尸体——她的妹妹和弟弟,都是被极其残忍的手法虐杀,致命伤是咽喉处一道细如发丝、却精准切断喉管的伤口。而年仅十岁的阿银,就蜷缩在角落里,手里紧紧握着一根磨得极其锋利的银簪,眼神空洞,嘴角却挂着一丝诡异的、满足的微笑。桂阳晨后来才了解到,阿银的父母早亡,她带着年幼的弟妹艰难求生,受尽了族人的欺凌和白眼。长期的苦难和扭曲的环境,让她心理彻底失衡。她嫉妒妹妹长得更讨人喜欢,怨恨弟弟分走了本就不多的食物。最终,在又一次被族人辱骂后,她内心的恶魔彻底释放了……桂阳晨找到她时,仿佛看到了人性最深的黑暗面。他本该一掌毙了这个孽障,但看着她还稚嫩的脸庞,看着她眼中那尚未完全凝固的疯狂和绝望,桂阳晨动摇了。他看到了她那双天生适合操控精细物件的手,看到了她在极端环境下磨砺出的冷酷心智——这些都是成为顶尖蛊师、尤其是操控‘银线蛇蛊’(一种极其纤细、能无声无息致人死地的蛊蛇)的绝佳天赋!桂阳晨决定收下她,给她取名‘银蛇’,是警示,也是期望。他期望用最需要耐心、最需要静心、最需要摒除杀念的‘炼蛊’之道来磨砺她,用最精深的医理来唤醒她心中可能残存的一丝悲悯。他将培育‘银线蛇蛊’和炼制最复杂、最需心静的‘七情六欲蛊’的秘法传给了她,希望借此束缚她的杀心,引导她走向正途。然而,阿银心中的恨意和对力量的贪婪如同跗骨之蛆。她对桂阳晨倾囊传授青蝎的行为充满了嫉妒和怨恨,认为师傅偏心,私下里更加扭曲。她将炼制蛊毒的过程视为发泄,将蛊虫的折磨视为艺术。银蛇夫人,如同一柄淬了剧毒的双刃剑,桂阳晨握住了剑柄,却不知何时会被反噬。”

“五徒弟:玉蛛仙娘(原名:阿玉)”

“阿玉的到来,带着桂阳晨内心深处最隐秘的温情和愧疚。她也是‘捡来’的,在一条清澈的溪边,襁褓精致,小脸红扑扑的,颈间挂着一枚温润的玉蛛挂坠。寨子里的人都说,是山里的仙女遗落的。只有桂阳晨知道,那玉蛛挂坠,是他年轻时一段露水情缘的信物。那女子是山中一个寨子的采茶女,如同山泉般清冽动人。一次行医避雨,干柴烈火……不久后女子便消失了,只留下这枚玉蛛。桂阳晨看着阿玉那与采茶女几乎一模一样的眉眼,心中如遭雷击!这是他血脉的延续!是他年轻时一时情动犯下的错!巨大的愧疚和迟来的父爱瞬间淹没了他。他给女儿取名‘阿玉’,视若珍宝,倾注了全部的爱护。在五个徒弟中,阿玉最受宠爱,无忧无虑,性情也最是天真烂漫,如同山间的精灵。桂阳晨多么希望她永远远离仇恨和血腥,只做个快乐的普通人。但他肩负的使命太重,振兴苗疆的火种需要传递。他怀着复杂的心情,也开始传授阿玉桂家的秘术,特别是操控‘玉髓蛛’(一种能吐坚韧丝线、布设幻境或陷阱的灵蛛)的法门,期望她能有些自保之力。然而,阿玉的天资……实在平平。她对深奥的巫蛊医理兴趣缺缺,练功也常常偷懒,只喜欢摆弄那些漂亮的玉蛛丝,编织些小玩意儿。桂阳晨教她的东西,她往往只能学个皮毛。看着女儿娇憨的模样,桂阳晨也只能无奈叹息,不再强求。他心中那份沉重的使命和仇恨,终究不忍心过多地压在这个纯真的小女儿肩上。玉蛛仙娘,成了桂阳晨冰冷复仇生涯中唯一的暖色,也是他心底最柔软、也最脆弱的角落。”

玉婆婆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耗尽心力的疲惫。竹屋内只剩下窗外淅沥的雨声和桐油灯芯燃烧的噼啪轻响。阿古拉听得入了神,重伤的身体似乎都忘记了疼痛,眼中充满了对那五个命运奇特徒弟的复杂情绪。顾远则陷入了更深的沉思,玉婆婆的故事,不仅揭开了苗疆老祖巫的秘辛,更清晰地勾勒出了如今苗疆几大势力的源头和彼此间潜在的矛盾。桂阳晨播下的火种,早已在百年时光中,长成了参天大树,也长出了致命的毒刺……这盘棋,越来越复杂了。

玉婆婆喘息着,幽幽叹道:

“桂阳晨啊桂阳晨,他用一身惊天动地的本事,用满腔的血泪仇恨,打破了祖宗千年的规矩,养出了这五只…嗯…五只奇虫。他把蚩尤的古术、苗疆的秘法、还有那份沉甸甸的‘振兴苗疆’的执念,都刻进了五个徒弟的骨血里。可这火种传下去了,是烧出一片新天,还是…把苗疆烧成一片焦土?老婆子活了八十多岁,也没太看不清喽。后来的事…那又是另一番风雨了…” 她浑浊的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穿透了百年光阴,

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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