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传宗愣了几秒没出声,原来一楼书房的樟木箱,竟然是“娄半城”,买来送给他的。
林叔走过来拍了拍他肩膀时,他才猛地回神:“林叔……?”
“操心啥!”林叔笑得眯起眼,“你林姨已经把你的稿费早给振华了。”
“使不得啊林叔!咱们普通老百姓,实在用不上那些精致物件啊!”
易传宗慌忙摆手说道:“这箱子里的物品,一看就金贵,我那点稿费…哪够啊?”
他喉结滚动,盯着窗户尽头的阳光,“下班后,我回去把箱子搬上车,给他送回去,咱们不能欠他的人情不是。”
“傻小子!”林叔轻拍他后脑,“振华是你林姨亲堂弟,自家生意盘根错节的——你林姨的嫁妆铺子还在他那管着呢!”
林叔故意压低声音,“有什么人情啊!就这几个箱子,对咱们来说,有点贵,但也不是消费不起不是。物品贵的卖价贵,但是他有铺子专门卖这些东西,可是进价便宜不是,只不过是不赚咱的钱,再推辞就有点过了。你林姨已经把你的存折给他了,早两清了!”
他突然板起脸,“再提还回去就是打你林姨脸,听见没?”
林叔又补了一句:“家具、窗帘、厨具、床上用品都是你俩姐和你姨置备的,跟娄半城不沾边。”
他指尖敲了敲桌面,“你林姨娘家在城里有铺子,咱们去他们店里买东西,自家人不赚差价,但该给的本钱一分不少,哪来的人情债?你呀,别瞎琢磨!”
易传宗眼眶发热,喉头动了动:“林叔林姨为我操这么大的心……那钱太多了,我回去就把姐姐和林姨垫的钱取出来还上。再说我也不是没钱,爷爷留的积蓄还有不少……”
“净说傻话!”林叔抬手虚拍他脑袋,“你姐和姐夫就买了些厨房锅碗瓢盆,能花几个钱?你给俩外甥女买玉器和宝石金镯子、给外甥买黄金镶嵌宝石的三件套,咋没说贵?按你这道理,我们是不是还得把孩子的见面礼退给你?”
老人语气软下来,拍了拍他肩膀,“朋友相处人情往来罢了,更何况咱们不是一家人吗?别算这么清,你日子过好了,比啥都强。”
易传宗笑笑没接话,只说:“那林叔我先回办公室,手头还有点活没干完。”
林叔挥挥手:“快去吧,别耽误正事。”
“哎别急!”林叔又紧急拽住他胳膊,皱纹里溢出笑意,“下班跟我回家,你林姨今天早上上班之前,连告诉我,让我一定把你带回去,炖了你最爱吃的红烧排骨,就等你尝鲜呢!”
易传宗眼眶微热:“林姨到底是疼我的。”
顿了顿又说,“今晚想去李叔家串串门。”
林叔脸色一沉,指尖敲了敲桌面:“昨天中午,还打电话问你的昨天近况,下午老李和老周来家里找我,扑了个空。”
他突然盯着传宗眼睛,“传宗,真打定主意了?往后和秀芝过日子,可不是儿戏。”
林叔盯着易传宗,眼底满是担忧:“我知道你顾全大局,但婚姻不是做戏。你念过大学,学识渊博,秀芝……到底是没有经历过,你们压根不是一路人。”
易传宗喉头动了动,指尖捏得泛白:“木已成舟,哪有回头的道理?当初既然应下,就得担起责任。”
他苦笑一声,“感情这东西,处着处着或许就有了。”
话音未落,他转身走出林叔的办公室,脚步声比往常重了几分。
易传宗穿过走廊,同事们纷纷问候“易副处长下午好”。
他唇角扬起温雅笑意,一一回应“下午好”,脚步却在青石砖上踩出轻浅的急骤。
后院办公室的铜钥匙转开时,他指尖掠过冰凉的锁芯,推开办公室木门。他拿起水壶倒了一杯热水,倒完热水后,他端起起搪瓷杯放在办公桌上。
搪瓷杯撞在桌面发出清响,他望着腾起的水汽皱眉。林少华夫妇的馈赠如同一捧烫手的炭:樟木箱上的鎏金花纹、窗帘料子上细得看不见的暗纹,哪一样都不是普通人家该有的排场。
易传宗揉了揉眉心,将思绪从乱麻中抽离。上午书店遇见罗叔时,对方虽只身前来,可他眼角余光扫到街角几个身形笔挺的身影——那是常年跟在领导身边的警卫,虽未明着护驾,气场却藏不住。
他不由得暗叹罗叔风采:不过四五十出头,便已是人民军事委员会的总政治部的主任,兼职好几个位置。
听说当年在战场上可是有名的儒将,此人具备深厚的文化素养和坚定理想信念,以及儒雅气质和卓越的政治军事才能。
易传宗在后世,看到领导称他是“这个同志有一个优点,很有原则性,对敌人狠,对同志有意见,背后少说,当面多说,不背地议论人,一生始终如一。一个人几十年如一日不容易,原则性强,对党忠诚,对党的团结起了很大的作用。”
他摸出钢笔在笔记本扉页画了道竖线——这是今日见过一位“特殊人物”。笔尖顿了顿,又在旁边添了句:真正的锋芒,从不在人前人后显露。
易传宗的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笔记本扉页的“心要热,头要冷”,上午在书店的场景突然鲜活起来。
罗叔当时随手抽出《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对他说道:“保尔怎么在寒冬里铺铁轨。理论得沾着泥巴,才踩得踏实。”
在餐馆里,罗叔将最后一块红烧肉夹进他碗里,竹筷敲着瓷盘发出清脆声响:“别总盯着笔尖的墨水,想想这墨能不能写进老百姓心坎里。拿笔杆子的,和拿枪杆子的一样,都是给穷人修路的。”
易传宗背靠椅背上,指尖叩着笔记本边缘。罗叔那句“要把自己放进土里,别总飘在半空”突然在耳边炸开。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总带着后世上帝视角看问题,却忘了此刻脚下的土地正翻涌着真实的泥沙?
他在笔记本上,拿起笔笔尖在“融入”二字上画了圈,他忽然笑自己迂腐。
得学林叔泡茶时的讲究:水温多高冲龙井,火候多大连翘能出药香,什么时候该说场面话,什么时候得把真话裹在茶水里递出去。
原来“融入”从来不是放弃棱角,而是学会像水一样,既能冲进深山凿出渠道,也能静在碗里映出月亮。
他看见笔记本扉页的五角星在月光下泛着钝光。那不是勋章,是块路标,指着一条必须踩进泥里才能看清的路。
他忽然想起罗叔转身时拍在肩头的力道——不轻不重,钢笔尖悬在“罗叔”二字上方颤抖,最终落下一颗鲜红的五角星。
那些曾以为空洞的大道理,原来早藏在保尔的冻土、餐馆的红烧肉,还有老政治家布满老茧的掌纹里。
易传宗仔细一想:想在政治系统和官场走稳,就得先把自己炼成块砖,知道该往哪堵墙里砌,该用多少水泥勾缝。
喉间泛起咸涩的暖意,他合上本子时听见自己心跳,竟比当年入党宣誓时还要剧烈。
有些事不必深究,有些人值得看齐。
——比如罗叔那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