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渠“龙首”试验段的成功,如同一颗投入咸阳政坛的石子,激起了层层涟漪。
详细的文牍被快马送至咸阳,摆在了郑国的案头。竹简上清晰地记录着:试验段工程进度,较之常例,倍速有余;流民安置井然有序,几无哗变滋事;经初步核算,因减少了层层盘剥与管理混乱,耗费竟不增反减。最关键的是,那些原本可能成为社会痈疽的流民,如今成了推动工程的有效劳力,隐隐展现出一条变废为宝的路径。
郑国抚须细读,目光中透出赞赏与审慎。他对李斯的“以工代赈”本就寄予厚望,却未料效果如此显着。他当即将这份报告连同自己的批注,一并呈报给了相邦吕不韦。
相邦府中,在那幅古朴的周公负成王图前,吕不韦审阅着这份来自白渠工地的报告。这位权倾朝野的商人相苍,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兴趣。工程进度、成本控制固然重要,但那句“化流民为劳力,寓救济于工程”更触动了他。这不仅仅是修一条渠,更可能是一种治国安邦的新策!
就在此时,李斯的第二份“礼物”也适时送达了。
他没有满足于试验段的初步成功,而是趁热打铁,连夜赶制出了一份更为详尽的《白渠工赈扩行策论》。这份用工整小篆书写的策论,不再局限于“龙首”一隅,而是大胆建议:
将“以工代赈”之法,由点及面,逐步推广至白渠工程的“金口”、“瓠口”等关键工段。策论中,李斯不仅详细阐述了推广的具体步骤、管理架构的调整、监督机制的设立,更附上了极为精密的成本核算与效益预估。
他用详实的数据论证:全面推广此法,不仅能大幅缩短白渠工期,更能吸纳安置数十万流民,将其转化为建设国家的有生力量,长远来看,其政治效益与社会效益,远超工程本身!他甚至大胆提出,此策若行之有效,或可为大秦统一六国后治理新拓之地提供借鉴!
“好一个李斯!好一个‘寓救济于工程,化流民为劳力’!”吕不韦放下竹简,目光灼灼,“此非仅是工程之才,更有经纬之略!”
然而,李斯这石破天惊的策论,也如同一块巨石投入了本就不平静的咸阳朝堂。
消息不胫而走,立刻引爆了激烈的争议!
以夏无疾为首的宗室勋贵率先发难。他们本就对吕不韦重用客卿、推行新政心怀不满,更对李斯这个“来历不明”却骤然得势的楚人充满敌意。
“竖子狂悖!”夏无疾在朝议上唾沫横飞,“区区一介白身,侥幸于工地小有微功,便敢妄议国策!此乃僭越之罪!”
“相邦明鉴!”另一位与夏无疾交好的御史出班奏道,“李斯此策,名为‘工赈’,实则蛊惑上官,邀买民心!将国家工程之权,私相授受于流民贱役,置朝廷法度于何地?长此以往,民不知君,只知李斯,其心可诛!”
更有老派官员担忧:“如此大规模招募流民,耗费钱粮无数,管理稍有不慎,便可能激起民变!况且,官府工程自有定制,岂能因一人之言而轻改?此举无异于与民争利,恐动摇国本!”
一时间,弹劾李斯的奏章雪片般飞向相邦府和御史寺。指责他“蛊惑人心”、“图谋不轨”、“浪费国帑”、“破坏祖制”的声音不绝于耳。甚至有人旧事重提,再次质疑他“楚人身份可疑”,恐为六国奸细,借修渠之名行破坏之实!
咸阳城内,风声鹤唳。郑国也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数次派人提点李斯,要他谨言慎行,暂避锋芒。
然而,就在反对声浪达到顶峰之时,相邦吕不韦却做出了出人意料的决定。
他在一次廷议中,力排众议。
“诸君所言,或为老成谋国之见,然时代在变,国策亦需因时而动。”吕不韦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白渠工程,关乎国运民生,不容有失。李斯之策,经试验段验证,确有实效。既能加速工程,又能纾解流民之困,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
他目光扫过夏无疾等人,继续道:“至于诸君担忧之事,亦非无理。然因噎废食,非明智之举。本相以为,可允其扩充试行范围,增设数段,严加监管,观其后效。”
“相邦!”夏无疾还想争辩。
吕不韦摆手打断:“此事,本相已有决断。”他看向郑国,“郑工,此事由你总领。李斯为佐贰,具体负责推行。然,军中无戏言,国事非儿戏!”
他加重了语气:“本相可允你二人放手一试,但需立下军令状!若推广之后,再生事端,糜费国帑,甚至引发大规模民乱,本相定将依法严办,绝不姑息!”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军令状!这在军中是生死状,在政事上,也意味着一旦失败,后果将是极其严重的失职乃至杀头之罪!
郑国脸色微变,但还是躬身领命:“臣,遵命!”
消息传回工地,李斯站在泾水岸边,望着奔流不息的河水,手中紧握着那份盖有相邦玺印的批复文书。
他终于可以在更广阔的舞台上施展拳脚,推行自己的理念。
但同时,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剑也更加锋利,更加冰冷。
咸阳相邦府内,吕娥蓉端坐于一张矮几之后,面前摊开着一卷来自郑国渠工地的最新舆图。纤细的手指轻轻划过图上标注的“龙首”、“金口”、“瓠口”等地名,目光却似乎并未完全聚焦于此。
近些时日,咸阳城里的风向,颇有些意思。
起因,竟是那个在白渠工地上崭露头角的楚人:李斯。
初次听闻此人,还是在父亲的书房,看到那份关于“水准新仪”和“防疫四策”的报告。当时只觉此人有些小聪明,能解决些实际问题,倒也没太放在心上。毕竟,咸阳城里从不缺有才之士,如过江之鲫,真正能搅动风云的,寥寥无几。
直到那日随父亲视察“龙首”段工地。
亲眼见到那片与众不同的工地景象,以及那个站在土台上面对数千流民侃侃而谈的身影,吕娥蓉才第一次正视此人。
他提出的“束水攻沙”、“灌淤肥田”之策,虽非惊世骇俗,却直指白渠工程的痼疾,且论述条理清晰,切中要害。更让她印象深刻的,是他面对自己诘问时,那份从容不迫的气度,以及那双深邃眼眸中一闪而过的、仿佛洞悉一切的锐利。
尤其是他最后提出的“以工代赈”,将工程、救济、民力三者巧妙结合,隐隐透出一种超越时代的治理思路,这绝非寻常工匠或策士所能想见。
此人,绝非池中之物。
这是她当时得出的结论,也曾对父亲提及。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他就抛出了那份石破天惊的《白渠工赈扩行策论》。
消息传回府中,父亲的态度颇为玩味。一方面赞赏其才,另一方面,似乎也乐见其搅动朝堂这潭死水,尤其是能借此敲打一下日益骄横的韩系宗室,当前宗室内部分以华阳太后为首的楚系,夏太后为首的韩系和赵太后为首的赵系,父亲名义上属于赵系,可是她知道,父亲远大的志向,并不屑于派系之争。
廷议上的交锋,吕娥蓉虽未亲临,但事后听府中幕僚转述,已能想见其激烈程度。夏无疾等人的跳脚反对,那些老臣的忧心忡忡,以及父亲最终力排众议、却又设下“军令状”这道枷锁的决断……这一切,都围绕着那个名叫李斯的楚人展开。
一个来历不明、身份存疑的外乡人,竟能在短短数月内,引得咸阳朝堂为之侧目,甚至让相邦不惜压上重注,这本身就足够引人好奇了。
他究竟是何来历?那份荀卿荐书是真是假?他那些层出不穷的奇思妙想,又是从何而来?是真的才华横溢,还是……另有所图?
吕娥蓉素来自负才智,阅人多矣,却感觉有些看不透这个李斯。他身上似乎笼罩着一层迷雾,既有底层摸爬滚打的务实,又有高屋建瓴的谋略;既懂工程技艺,又谙人心世情;时而谨慎低调,时而又锋芒毕露,行事出人意表。
“小姐,这是刚送来的,关于白渠扩建工段的民夫初步招募统计。”侍女轻步走入,呈上一卷新简。
吕娥蓉回过神,接过竹简展开。上面的数字清晰地显示着,自从工赈扩行的消息传出后,短短数日内,前往几个新设工段报名应募的流民数量,已经远超预期。
看来,他这步棋,又走对了。至少在“得民心”这一点上,他做得很成功。
只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如今他站在了风口浪尖,头顶悬着军令状,身边强敌环伺,前路注定不会平坦。
他能撑得住吗?
吕娥蓉放下竹简,走到窗前,望着庭院中那几株在秋风中傲然挺立的翠竹,嘴角不由勾起一抹浅浅的弧度。
这个李斯,倒真是给这沉闷的咸阳,带来了一点不一样的色彩。
她忽然有些期待,想看看这个充满谜团的楚人,究竟能在这大秦的舞台上,演出怎样一出惊心动魄的大戏。
或许……找个机会,该再去那白渠工地看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