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步都像在粘稠的铅液中跋涉。沉重的重力死死拖拽着夜莺的双腿,每一次迈步都榨取着所剩无几的力气。粗粝的砂砾钻进破损的靴子,摩擦着早已血肉模糊的脚底。每一次呼吸,吸入的都是混杂着硫磺、金属锈蚀和更深层腐朽气息的冰冷空气,灼烧着喉咙,刺痛着肺部。肩头宁远身体的重量,如同不断压下的山峦,让她本就受创的骨骼和内脏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汗水混着血污,在冰冷的脸颊上冻成刺痛的薄壳,又被新的汗水冲开。
更可怕的是那无处不在的“低语”。虽然艾莉娅的晶体碎片贴在宁远额头,隔绝了最直接的灵魂尖啸,但那混乱的精神污染如同沉闷的、永不停歇的背景噪音,持续不断地冲刷着她的意识边缘。绝望、疯狂、无意义的哀嚎碎片,像细小的冰锥,试图钻入她紧绷的神经。她必须时刻集中精神,构筑起摇摇欲坠的心防,才能不被这股无形的力量拖入疯狂。
她的目光,几乎无法离开宁远额头上那块晶体碎片。
它的光芒,肉眼可见地暗淡了。最初那纯净、稳定的蓝白色,如今只剩下一种灰败的、如同残烬般的微光。每一次微弱的脉动,都显得更加吃力,间隔也更长。那层保护着宁远头部的淡蓝光晕,稀薄得几乎透明,如同晨雾般随时会消散。碎片本身也变得冰冷,只有指尖能感受到一丝若有似无的余温。
时间在沉重的脚步和无声的低语中飞速流逝。碎片的光,如同沙漏中即将流尽的最后一粒沙。
宁远的情况也愈发令人揪心。皮肤下那些搏动着的暗紫色脉络,在碎片光芒持续衰减的压制下,变得异常活跃。它们如同被束缚的毒蛇,不甘地扭动、膨胀,仿佛在积蓄力量。偶尔,一小缕细如发丝、却闪烁着诡异紫光的菌丝,会猛地刺破他手臂或颈侧的皮肤,如同探出洞穴的毒虫,贪婪地汲取着空气中弥漫的混乱气息,仅仅数秒后又迅速缩回,留下一个微小的、渗着暗紫色液体的血点。每一次这样的“试探”,都让夜莺的心脏骤然收紧,仿佛看到了彻底失控的预演。
地平线上那扭曲的紫黑色山脉轮廓,在死寂的天幕下显得愈发巨大、狰狞。随着距离拉近,荒凉的戈壁地貌开始发生变化。巨大的、惨白色的结构物开始零星出现,散落在灰黑色的砂砾与怪石之间。
最初只是些孤立的、如同断裂的巨柱或巨大肋骨般的物体。它们风化严重,表面布满蜂窝状的孔洞和深深的裂痕,呈现出一种非自然的惨白,与周围灰暗的环境形成刺目的对比。空气中开始弥漫起另一种气味——浓重的、呛人的骨粉味,混合着万古沉积的腐朽气息。
越靠近山脉,这些惨白的巨型“骨骼”结构就越是密集、巨大。它们层层叠叠,相互支撑或倾轧,最终在山脉狰狞的褶皱入口处,形成了一条天然的、令人窒息的通道——一条由无数巨大“脊椎骨”和“肋骨”拱卫而成的**骸骨回廊**。
回廊的入口如同巨兽张开的咽喉,深不见底。光线在这里被彻底吞噬,只剩下一种压抑的、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幽暗。风化的骨粉如同干燥的雪末,在沉闷、几乎凝滞的空气里缓缓飘荡,每一次呼吸都带来强烈的窒息感和喉咙的剧烈瘙痒。那股腐朽的气息浓烈得如同实质,粘稠地附着在皮肤和衣物上,挥之不去。
夜莺拖着宁远,一步一挪地踏入骸骨回廊的阴影之中。沉重的脚步落在厚厚的骨粉层上,发出令人牙酸的“沙沙”声,在死寂的回廊中传出很远,又被扭曲地反弹回来,如同鬼魅的窃笑。
回廊内的低语污染陡然增强了数倍!即使有碎片光晕的隔绝,夜莺也感觉脑海中的噪音瞬间提升了一个量级,无数混乱的呓语如同冰冷的潮水冲击着她的意识壁垒。宁远额头的碎片猛地闪烁了一下,光芒又黯淡了一分,他皮肤下的紫色脉络也随之剧烈搏动起来。
就在这时,异动发生了。
前方幽暗的回廊深处,传来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咔嚓…咔嚓…”声。声音很密集,像是无数干燥的树枝被同时踩断。
夜莺猛地停下脚步,心脏几乎跳出胸腔。她将宁远小心地靠在旁边一根巨大、冰冷的“脊椎骨”根部,自己则强忍着剧痛和眩晕,拔出在残骸堆里找到的那根锈迹斑斑、一端尖锐的金属短棍,横在身前。
幽暗的阴影中,轮廓在蠕动。
一些东西从堆积如山的巨大骨片下、从回廊两侧深邃的骨隙里……爬了出来。
它们勉强还能看出是某种生物的骨架,但形态扭曲到了极点。有的像是巨大的、生有多条节肢的蠕虫遗骸,肋骨被强行扭曲成环状;有的像是某种直立生物的骷髅,但脊椎骨向后弯曲成不可思议的角度,头骨碎裂变形,下颌骨缺失;更多的则完全无法辨认原型,只是由各种断裂的、尺寸不一的惨白骨片胡乱拼凑粘连在一起,靠着一股混乱的意志驱动着。它们的“关节”处没有韧带,只有一种粘稠的、散发着微弱紫光的黑色物质如同沥青般粘连着,每一次移动都伴随着令人牙酸的摩擦和断裂声。
空洞的眼窝或骨片缝隙中,没有眼球,只有两点极其微弱、却充满无尽饥饿和恶意的暗紫色光点,如同深渊中的萤火,齐刷刷地锁定了夜莺和她身后昏迷的宁远。生者的气息,以及宁远体内那如同灯塔般吸引着混乱的腐化种子,对它们而言是致命的诱惑!
“嗬…嘎…”
一阵混杂着骨头摩擦和意义不明的嘶鸣声响起,如同进攻的号角!
最近的一具由巨大肋骨扭曲成的“骨蛇”猛地一窜,带着呼啸的风声和漫天骨粉,如同攻城锤般狠狠撞向夜莺!同时,侧翼几只扭曲的“骷髅”挥舞着断裂的臂骨或锋利的骨刺,从不同方向包抄而来!
夜莺瞳孔骤缩!身体的本能快过思考!她猛地向侧后方翻滚!
轰!
“骨蛇”狠狠撞在她刚才站立的位置,巨大的冲击力将地面厚厚的骨粉层炸开,坚硬的岩石地面都留下浅浅的凹痕!碎石和骨屑飞溅!
翻滚中,夜莺的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骨壁上,剧痛让她眼前一黑。但她没有丝毫停顿,借着撞击的反作用力,身体如同被压紧的弹簧般弹起,手中的锈蚀金属短棍带着全身的力量和求生的意志,狠狠刺向一只从侧面扑来、挥舞着尖锐腿骨的“骷髅”!
噗嗤!
短棍的尖端艰难地穿透了腐朽的骨质,卡在了那怪物的“胸腔”里!一股粘稠的、散发着恶臭的暗紫色粘液从破口处渗出!
“嘎!” 那骸骨怪物发出一声刺耳的嘶鸣,动作一滞。但另外两只已经扑到了近前!一根断裂的、如同长矛般的腿骨直刺夜莺的腰腹!另一只则张开只剩下几颗尖牙的下颌骨,狠狠咬向她的脖颈!
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
千钧一发之际,夜莺爆发出野兽般的嘶吼!她猛地拔出卡在怪物胸腔里的短棍,不顾一切地向侧前方扑倒,险之又险地避开了刺向腰腹的骨矛,但肩膀却被另一只怪物挥来的骨片狠狠扫中!
咔嚓!
清晰的骨裂声伴随着钻心的剧痛传来!夜莺闷哼一声,身体失去平衡向前扑倒!腥甜的血涌上喉咙!
那只咬向她脖颈的怪物扑了个空,但空洞的眼窝立刻锁定了倒地的夜莺,带着浓烈的腐臭气息再次扑下!
完了!
夜莺绝望地看着那滴落着粘液的尖牙在视野中急速放大!
就在这生死一线之际——
嗡!
一声极其突兀的、清晰的震颤声响起!
是艾莉娅的晶体碎片!
贴在宁远额头的那块碎片,在夜莺遭遇致命危机的瞬间,毫无征兆地爆发出远超之前的明亮光芒!蓝白的光辉虽然依旧微弱,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瞬间驱散了周围一小片区域的幽暗!一层清晰可见的淡蓝光晕如同水波般荡漾开来!
那扑向夜莺的骸骨怪物,被这骤然亮起的蓝白光芒扫过,动作猛地一僵!它眼窝中的暗紫色光点剧烈地闪烁、明灭不定,仿佛遇到了天敌般发出惊恐的嘶鸣,竟然后退了一步!周围其他蠢蠢欲动的骸骨行尸,也如同被无形的火焰灼烧到,纷纷发出混乱的嘶叫,动作出现了明显的迟滞和混乱!
光芒的源头——宁远,在碎片爆发的瞬间,身体也剧烈地抽搐了一下,眉头紧锁,似乎在承受巨大的痛苦,但那些蠢蠢欲动的紫色菌丝却被暂时压制了下去。
这宝贵的、如同神迹般的喘息之机!夜莺强忍着肩骨碎裂的剧痛和眩晕,连滚带爬地扑到宁远身边,将他紧紧护在身后,背靠着一根最为粗大的“脊椎骨”。她大口喘着粗气,汗水混着血水模糊了视线,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炸开。手中的锈蚀短棍横在胸前,警惕地盯着那些在蓝白光芒边缘徘徊、焦躁不安的骸骨行尸。
光芒,只持续了短短几秒,便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重新恢复到那奄奄一息的黯淡状态,甚至比爆发前更加微弱,如同风中残烛的最后一次跳动。碎片本身也出现了细微的裂纹。
骸骨行尸眼中的惊恐迅速被更疯狂的贪婪取代,它们再次发出低沉的嘶吼,开始缓缓逼近。
夜莺的心沉到了谷底。这爆发耗尽了碎片最后的力量!它撑不过下一次了!
就在这绝望的喘息时刻,夜莺眼角的余光,被身后靠着的巨大脊椎骨内壁上一片异常的区域吸引了。
那是一块相对平整、嵌入巨大骨壁中的光滑黑色石板。石板表面,布满了用某种尖锐工具刻下的、线条粗犷而原始的图案——壁画!
夜莺强忍着剧痛和眩晕,飞快地扫视着。
第一幅:一个巨大、轮廓模糊、但依稀能辨认出星火标志的梭形物体(星舰?),从天而降,下方是混乱扭曲的线条,代表着某种灾难或战斗。
第二幅:无数形态扭曲、如同巨大昆虫或软体怪物般的黑影,与一些手持武器的小人(星火流放者?)激烈交战,小人死伤惨重。
第三幅:位于画面中央,一个由无数纠缠、蠕动的线条构成的巨大、不规则的“核心”图案,散发着令人不安的紫黑色光芒。核心位于山脉的最深处。
第四幅:让夜莺的血液几乎凝固!画面上,一个被无数扭曲的紫色线条缠绕全身的人形,正被投入一个圆柱形的结构(维生舱?)中。而在人形和维生舱的背景里,是崩塌的、如同破碎晶体般的秩序光芒图案——像极了崩溃的逆熵花园!
这些壁画传递的信息模糊而破碎,却又带着惊心动魄的暗示:星火曾抵达这里,遭遇了恐怖的混乱力量(腐化?),核心位于山脉深处……以及,最关键的一点——腐化、维生舱、秩序崩塌(花园?)这三者之间,存在着某种残酷的联系!宁远的情况,难道就是壁画上那个被投入维生舱的人形的预演?!
就在夜莺心神剧震,目光死死锁定在第四幅壁画上的瞬间——
嗡!嗡!嗡!
宁远额头那块黯淡到极点的艾莉娅晶体碎片,突然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剧烈反应!它像一颗被唤醒的心脏,开始急促地、高频地脉动起来!黯淡的蓝白光芒随之疯狂闪烁,如同濒死前的回光返照!碎片本身变得滚烫,甚至微微震动起来,仿佛要挣脱宁远的皮肤!
这股强烈的震动和光芒,并非指向壁画本身,而是如同被磁石吸引的指针,无比明确地指向了骸骨回廊更深、更幽暗的腹地——那通往紫黑色山脉内部核心的方向!
同时,碎片这濒死般的剧烈异动,再次对周围逼近的骸骨行尸产生了影响。它们似乎对这高频的震动和闪烁的光芒极为厌恶和恐惧,混乱的嘶鸣声中带着明显的退缩之意,包围圈出现了短暂的松动。
没有时间了!
夜莺瞬间明白了。艾莉娅的碎片,这承载着花园最后秩序之力和她意志的残响,被山脉深处核心区域的某种存在强烈地吸引着!那吸引力的源头,也许就是壁画中那个被无数线条缠绕的恐怖核心,也许……是另一股对抗它的秩序力量?是宁远最后的希望,还是将他彻底推入深渊的陷阱?
碎片的光芒如同风中残烛,每一次闪烁都可能是最后一次。身后,骸骨行尸的退缩只是暂时的,它们眼中贪婪的紫光更盛。
留下?在骸骨行尸的撕咬和碎片熄灭后的低语疯狂中化为枯骨?
前进?冲向那低语源头、腐化核心、如同地狱之口般的山脉深处?
夜莺的目光扫过宁远痛苦扭曲的脸庞,扫过他额头上那疯狂闪烁、如同生命倒计时的碎片。艾莉娅最后虚幻的微笑在她脑中一闪而过。
没有选择。从来就没有。
她发出一声如同受伤孤狼般的低吼,猛地将宁远沉重的身体再次架起!碎裂的肩骨传来钻心的剧痛,几乎让她昏厥,但她用牙齿死死咬破了嘴唇,血腥味刺激着最后的神志。
她不再看那些蠢蠢欲动的骸骨行尸,不再看身后那记载着残酷暗示的壁画。她所有的意志,都集中在那块疯狂震动、指引着方向的晶体碎片上。
走!
夜莺拖着宁远,用尽生命最后的力量,如同一支离弦的、注定焚尽的箭,朝着骸骨回廊最幽深、最黑暗的腹地,朝着那未知而恐怖的核心方向,决绝地冲了进去!
身后,骸骨行尸发出被猎物逃脱的愤怒尖啸,如同潮水般涌动着追了上来。
前方,是无尽的黑暗。艾莉娅碎片那疯狂闪烁、却随时会彻底熄灭的微光,是唯一的光源,在浓得化不开的幽暗里,如同一颗坠向地狱的星辰,固执地指引着绝望的归途。黑暗如同粘稠的、活物的巨口,瞬间吞噬了两人最后的身影和那点微弱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