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柱上那滴悄然滑落的水痕,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在何济心头漾开一圈细微却挥之不去的涟漪。沈雁秋那温婉却带着疏离感的浅笑,与断肠坡劫粮、虎头帮灭口、黑袍人留下的冰冷邀约交织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心头。影渊的阴影,如同附骨之疽,紧紧缠绕着这方初露生机的土地。
新蛊村的建设并未因接连的变故而停滞。在何济以“安”字稳定人心后,族人们爆发出更大的热情。竹楼的地基已然夯实,粗壮的梁柱一根根竖起,雏形初显。夕阳的金辉洒在忙碌的身影和崭新的木料上,镀上一层暖融融的光晕。空气中飘荡着新鲜木头的清香、泥土的气息,还有唐蜜儿指挥族人熬煮大锅汤食的浓郁香气,混合成一种令人安心的烟火气。
何济坐在刚搭好的简易竹亭下,面前摊开一张略显粗糙的武陵西境地形图。他的指尖在代表黑风寨老巢“狼牙坳”的位置重重一点,又在五毒寨旧寨、祖灵祭坛的位置画了个圈。这两点之间,仿佛有无形的线连接,而线的尽头,便是影渊那双冰冷的眼睛。
“济哥哥!”唐蜜儿端着一碗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汤,像只欢快的小蝴蝶般轻盈地飘了过来。她换上了一身更利落的苗家短褂,衬得腰肢纤细,充满活力。她将汤碗小心地放在何济面前的竹几上,大眼睛亮晶晶的,带着邀功的得意,“快尝尝!我熬了好久的‘百珍菌汤’!加了新采的‘云雾菇’,保管鲜得你舌头都要掉下来!”她说着,很自然地挨着何济坐下,小手托着腮,期待地看着他,那眼神仿佛在说“快夸我”。
汤色清亮,菌菇沉浮,热气氤氲中带着山野特有的鲜香。何济端起碗,吹了吹热气,浅尝一口。一股极致的鲜甜瞬间在舌尖绽放,随后是各种菌菇复合的醇厚香气,温暖熨帖地滑入肺腑。连日奔波劳碌带来的些许疲惫仿佛都被这口热汤驱散了几分。
“唔…果然鲜掉眉毛。”何济放下碗,看向身边一脸期待的少女,眼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和笑意,“蜜儿的手艺,当真是得了山神真传。这汤里,怕不是藏了整个春天的山野灵秀?”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拂去她鬓角不知何时沾上的一小片草屑,动作自然亲昵。
唐蜜儿被他夸得小脸绯红,心里像灌了蜜一样甜,脚踝处的情蛊传来一阵愉悦的悸动。她下意识地蹭了蹭何济的胳膊,声音带着点娇憨:“济哥哥喜欢就好!以后我天天给你熬!”随即她又想到什么,小嘴微撅,带着点小小的埋怨,“不过…济哥哥刚才想事情的样子,眉头皱得好紧,都不理人…是在想那个讨厌的黑袍人吗?”她伸出手指,轻轻点了点何济微蹙的眉心,仿佛想将那点愁绪抚平。
她的指尖微凉,带着少女特有的柔软触感。何济握住她作怪的小手,轻轻捏了捏,温声道:“是在想怎么让我们的蜜儿能安安稳稳地熬汤,不用担心那些魑魅魍魉来捣乱。”他巧妙地避开了具体,却将守护之意表露无遗。
唐蜜儿感受着他掌心传来的温度,听着他话语里的维护,心里甜丝丝的,之前的些许小埋怨瞬间烟消云散。她反手握住何济的手,用力摇了摇,野性的眸子里满是信任和坚定:“有济哥哥在,蜜儿什么都不怕!我们一起把那些坏蛋都赶跑!”
两人正说着,一阵清幽如泉的琴音随风飘来。循声望去,只见沈雁秋独自一人坐在不远处新辟出的小药圃旁,膝上放着那架焦尾琴。她并未弹奏完整的曲子,只是信手拨弄着几根琴弦,清泠的音符跳跃而出,不成调,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孤寂与…淡淡的忧虑。夕阳余晖勾勒着她清丽的侧影,仿佛一幅静谧却暗藏波澜的仕女图。
何济的目光落在沈雁秋身上,若有所思。唐蜜儿也安静下来,看着沈雁秋的方向,小声道:“雁秋姐姐…好像有心事?今天都没怎么说话。”
这时,江疏月扶着妹妹江映雪也走了过来。江映雪空洞的眸子“望”向琴音传来的方向,小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迷茫。她的小手紧紧抓着姐姐的衣袖,仿佛在寻找依靠。
“小雪儿?”何济注意到她的异样,温声唤道。
江映雪微微侧头,“看”向何济的方向,小嘴张了张,细声细气地说:“琴…琴音…有点乱…像…像迷路的小鸟…”她顿了顿,小手摸索着指向沈雁秋的方向,“那里…有…灰色的雾…在动…”
灰色的雾?何济心头一动。江映雪感知敏锐,常能察觉人心深处最细微的波动。她所说的“灰色的雾”,是否正是沈雁秋内心难以言说的忧虑和挣扎?
“小雪儿别怕。”何济起身,走到江映雪身边,自然地揉了揉她柔软的发顶,一股温和安神的意念传递过去,“雁秋姐姐只是在想事情。来,济哥哥给你带了点好东西。”他说着,变戏法似的从袖中摸出一个小巧的油纸包,打开,里面是几块晶莹剔透、裹着糖霜的山楂蜜饯。“尝尝,永昌府老字号‘徐记’的,酸甜开胃。”
江映雪的小脸瞬间亮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接过一块,小口小口地咬着,脸上露出满足的甜笑,方才那点不安似乎也被甜味驱散了。“谢谢济哥哥…好甜…”她小声说。
安抚好江映雪,何济的目光再次投向沈雁秋。琴音不知何时已停歇。沈雁秋似有所觉,抬起头,对上何济探寻的目光。她微微一怔,随即站起身,抱着琴款款走来,脸上依旧是那温婉得体的浅笑,只是眼底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快的慌乱。
“何先生。”她微微颔首,声音轻柔,“方才…可是打扰到诸位了?”
“雁秋姑娘琴音清越,何来打扰。”何济微笑回应,目光却不着痕迹地扫过她怀中的焦尾琴。琴身古朴,焦痕宛然,七根琴弦在夕阳下泛着微光。他的视线在其中一根弦上略作停留——那根弦,似乎比其他几根绷得更紧一些,靠近岳山的地方,有一个极其细微、不易察觉的折痕。
“沈姑娘方才一曲,虽不成调,却颇有意境。”何济话锋一转,带着点随意的探究,“只是…那第三根‘角’弦,音色似乎略显滞涩?可是琴有微恙?”
沈雁秋抱着琴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脸上的笑容有瞬间的僵硬,随即恢复自然:“何先生耳力当真惊人。许是…前日搬运时不小心碰了一下,略有些走音,不妨事的。”
“哦?”何济挑眉,上前一步,态度温和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关切,“既是何某听出,也算有缘。沈姑娘若不介意,容我一观?略通音律,也懂些调弦的小技。”他伸出手,姿态磊落。
沈雁秋看着他伸出的手,又看看他坦荡关切的眼神,犹豫了一瞬,终究还是将琴递了过去:“那…有劳何先生了。”
何济接过焦尾琴,入手微沉,琴身木质温润。他并未立刻调弦,而是指尖状似无意地拂过那根绷紧的“角”弦,意念之力如丝如缕,悄然探入那细微的折痕处。
瞬间,一股极其隐晦、冰冷的信息流如同被触发的机关,顺着他的意念反馈回来!那并非琴弦的物理折痕,更像是一种意念的印记!信息流极其微弱且破碎,却清晰地指向了一个时间节点——亥时三刻!还有一个模糊的方位指向——狼牙坳西南隅!
何济心头剧震!面上却丝毫不显。他手指灵巧地在琴弦上拨动几下,装模作样地调整着弦轴,笑道:“好了。沈姑娘试试?”
沈雁秋接过琴,指尖在“角”弦上轻轻一拨。清越的琴音流淌而出,再无滞涩。她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释然,似乎也有一丝更深的忧虑被强行压下。“多谢何先生妙手调弦。”她低头行礼,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微颤。
“举手之劳。”何济含笑点头,目光却已转向西边天际最后一抹残阳,心中念头急转。亥时三刻,狼牙坳西南隅!这绝非巧合!沈雁秋…是在向他传递信息?还是…这本身就是影渊布下的另一个陷阱?她内心的“灰色迷雾”,是否正源于此?
夜幕,终于如同巨大的墨色绒毯,缓缓笼罩了山林。新蛊村的篝火点燃,驱散着夜的寒意和人心深处的不安。何济回到竹亭,地图依旧摊开在面前。他闭目凝神,排除杂念,将全部心神凝聚于指尖。
食指伸出,蘸取杯中清水,在代表狼牙坳西南隅的地图空白处,缓缓写下一个字——
**“亥”**!
“‘亥’字,上为‘宀’,家宅之顶;下为‘人’,居中而立。”何济的声音在寂静的竹亭中低低响起,如同自语,又似与天地沟通,“此字格局,人居宅中,乃安居休憩之象,亦指代时辰之末,万物归藏之际。”他指尖在字上划过,感受着水痕的凉意与意念的牵引,“然,此‘亥’字,水痕清浅,笔意微滞,尤其这‘人’字一捺,收笔处隐有锋芒暗藏,如同卧榻之侧,利刃悬顶!此象,非是安居,乃是暗藏杀机之巢穴!‘亥时三刻’,阴极阳生之机未至,正是杀机最盛、守备或最松懈之时!”
他猛地睁开眼,眼中精光湛然!目光锁定地图上狼牙坳西南隅的位置。根据他对黑风寨匪巢格局的了解(来自审问独眼龙匪首的记忆碎片),西南隅正是匪寨堆放杂物、靠近后山悬崖的偏僻之地,守备相对薄弱!
“亥时三刻…西南隅…”何济喃喃自语,指尖在“亥”字上重重一点,水痕四溅,“影渊,你引我去祭坛是假,在这狼牙坳设伏等我才是真!好一个调虎离山,暗度陈仓!若非雁秋姑娘这隐晦的示警,若非小雪儿感知到她的忧虑…险些着了你的道!”
他豁然起身,望向狼牙坳方向,眼神锐利如即将出鞘的宝剑。影渊既然在狼牙坳布下杀局,必然有所图谋,或许…那里藏着比粮食更重要的线索,比如龙岩长老的下落,或者…那神秘黑袍人的踪迹!
“蜜儿。”何济唤道。
一直守在不远处的唐蜜儿立刻跑了过来,大眼睛里带着询问和担忧:“济哥哥?”
“替我准备些东西。”何济快速吩咐,“‘醉梦引’、‘迷踪粉’各两份,再拿一套你的‘敛息蛊’。”他语速很快,却条理清晰。
“济哥哥你要去…”唐蜜儿瞬间明白了,小脸绷紧,野性的眸子里满是紧张,“太危险了!我跟你一起去!我的蛊…”
“不行。”何济打断她,语气斩钉截铁,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温柔,“你留下,帮我守住这里,守住婆婆和大家。若有万一…这里更需要你。”他深深地看着她,眼神里是信任和托付。
唐蜜儿看着他坚定的眼神,知道无法改变他的决定,小嘴瘪了瘪,眼圈有点红,但还是用力点头:“嗯!济哥哥你放心!有我在,谁也别想动村子一根毫毛!”她说着,迅速从贴身的小包里取出几个颜色各异的小瓶和一个小竹筒,塞到何济手里,“给!‘醉梦引’和‘迷踪粉’!‘敛息蛊’在这个竹筒里,打开盖子放在身上就行,能遮掩气息一个时辰!济哥哥…你一定要小心!我…我等你回来喝汤!”说到最后,声音已带上了浓浓的鼻音和化不开的牵挂。
何济接过东西,心中暖流涌动。他抬手,用指腹轻轻擦去她眼角将落未落的泪珠,动作轻柔得像对待最珍贵的瓷器。“傻丫头,哭什么。济哥哥的本事你还不清楚?区区匪巢,探囊取物罢了。乖乖熬好汤,等我回来。”他嘴角勾起一抹自信而痞帅的弧度,仿佛即将踏上的不是龙潭虎穴,而是闲庭信步。
“嗯!”唐蜜儿被他逗得破涕为笑,用力点头,眼中却依旧盛满了化不开的担忧。
夜色已深,万籁俱寂。何济换上一身深灰色的夜行衣,身形融入浓重的黑暗。他将装有“敛息蛊”的竹筒塞入怀中,一股微凉的气息瞬间包裹全身,仿佛与周围的阴影融为一体。他最后看了一眼新蛊村方向那温暖的篝火光芒,转身,如同最灵巧的山猫,悄无声息地朝着狼牙坳的方向疾掠而去。
山路崎岖,林深叶茂。何济将身法提到极致,意念如同无形的触角在前方探路,避开可能的陷阱和暗哨。亥时将近,山风带着刺骨的寒意。
终于,狼牙坳那如同巨兽獠牙般狰狞的轮廓出现在前方。依山而建的匪寨灯火稀疏,大部分区域都陷入了沉睡的黑暗。唯有几处了望塔上,有火把晃动的人影。
何济伏在一处高坡的乱石后,凝神观察。整个匪寨依山势分为三层,最核心的聚义厅在中层,灯火相对明亮。而下层靠近后山的区域,正是西南隅,一片杂乱低矮的建筑,此刻漆黑一片,如同蛰伏的兽口。根据沈雁秋传递的信息和“亥”字的指引,目标就在那里!
他屏息凝神,默默计算着时辰。山风穿过林隙,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亥时一刻…亥时二刻…
就在亥时三刻到来的瞬间!
“噗!”“噗!”两声极其轻微的闷响,从匪寨西南隅那片黑暗的建筑群中传来!紧接着,两点微弱的火光一闪而灭,如同被风吹熄的蜡烛!
那是了望塔上火把熄灭的声音!有人动手了!而且就在那个精确的时间点!
何济眼神一凛!影渊的人?还是…另有其人?他不再犹豫,身形如同融入夜色的鬼魅,借着山石的掩护,朝着那刚刚熄灭火光、陷入更深黑暗的西南隅,疾速潜行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