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字先生?”老乞丐那沙哑的嗓音带着几分戏谑,浑浊的老眼却像能穿透皮囊,直刺人心。他拄着那根歪歪扭扭的枣木拐杖,站在大石前,咧着没牙的嘴,目光在何济握着羊脂白玉佩的手上打了个转,又落回他年轻俊朗的脸上。
营地里的喧嚣似乎在这一刻被无形的屏障隔绝。残阳如血,将老乞丐佝偻的身影拉得老长,投在尘土上,竟有几分说不出的诡谲。林青萝好奇地睁大了杏眼,苏明雪则微微蹙起秀眉,清冷的眸光里透出警惕。
何济迎着那洞悉的目光,并未起身,只是坐直了身体,嘴角习惯性地勾起那抹慵懒笑意,眼神却锐利如初升的星子:“老人家好眼力。虚名而已,不值一提。倒是老人家步履从容,在这乱营之中,如入无人之境,更显不凡。”他语带试探,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玉佩温润的边沿。
“嘿嘿,老头子烂命一条,黄土埋到脖子根了,还有什么地方去不得?”老乞丐嘿嘿笑着,浑浊的眼睛眯成两条缝,目光却像无形的探针,在何济眉宇间逡巡,尤其在看到他额角那极其细微、几乎不可察的、如同淡墨勾勒的奇异纹路时,停留了一瞬。“倒是小娃娃你,年纪轻轻,身负奇术,心热如火,救人无数,可这代价…啧啧,怕是不轻吧?”
“代价?”何济心头微微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依旧笑得云淡风轻,“悬壶济世,但求问心无愧,何谈代价?”
老乞丐闻言,摇了摇头,脸上的皱纹更深了,像是风干的橘子皮。他慢悠悠地解下腰间那个油光发亮的破葫芦,拔开塞子,一股劣质烧刀子的辛辣气味顿时弥漫开来。他仰头灌了一口,辛辣的酒气让他满足地哈了口气,浑浊的眼珠似乎也亮了几分。
“问心无愧?好一个问心无愧!”他咂摸着嘴,目光再次锁定何济,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沧桑,“小娃娃,你眉间那点‘墨痕’,瞒得过旁人,可瞒不过老头子这双老眼。那是‘窥天机’的印子,是‘逆命数’的烙痕!每用一次你那鬼神莫测的测字术,每动用一次那霸道凶险的医蛊之术,反噬便深一分!头痛如裂?心血翻涌?寿元…嘿嘿…”他话没说完,但那未尽之意,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何济的心头!
何济脸上的笑容终于敛去了几分。额角那细微的纹路,是最近才隐隐浮现的,伴随着几次强行催动秘术后的剧烈头痛,他心知肚明是反噬加剧的征兆,却从未被外人如此直接地一语道破!这老乞丐…究竟是何方神圣?
苏明雪和林青萝也瞬间色变。林青萝更是惊呼出声:“济哥哥!他说的…是真的吗?”她扑到何济身边,紧张地抓住他的胳膊,杏眼里满是惊惶。苏明雪虽未言语,但紧抿的唇线和瞬间绷紧的身体,泄露了她内心的震动。
何济反手轻轻拍了拍林青萝的手背,示意她安心,目光却紧紧锁住老乞丐:“老人家慧眼如炬。晚辈确实偶感不适,未知老人家可有指教?”他语气诚恳,带着晚辈的谦逊,同时也是一种试探。这老乞丐既能一眼看穿反噬,或许…真有解法?
老乞丐又灌了一口酒,满足地眯着眼,像是在品味劣酒中的辛辣,也像是在组织语言。他晃了晃空了大半的葫芦,浑浊的目光扫过何济,又掠过他身边两位气质迥异却同样绝色的佳人,最终落在何济依旧紧握玉佩的手上。
“指教谈不上,老头子活了这把年纪,黄土埋顶,也就剩点嚼烂的道理。”他慢悠悠地开口,沙哑的声音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清晰,“你那秘术,霸道绝伦,源于血脉,却也困于血脉。反噬如跗骨之蛆,皆因‘术’强而‘心’未固,强用天机,如稚子舞巨锤,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他顿了顿,浑浊的老眼陡然射出两道精光,如同黑暗中划过的流星,直刺何济心扉:“然,‘心正则术正,勿困于血’!测字非为断命,乃为渡人;医蛊非为逞能,乃为活命!心之所向,浩然坦荡,术随心动,如臂使指,则反噬自消!若一味执着血脉之力,困于天命枷锁,纵有通天之术,终是作茧自缚,难逃枯竭之局!”
“心正则术正,勿困于血!”这八个字,如同洪钟大吕,狠狠撞在何济的心上!他脑中瞬间闪过秘卷中那些晦涩的箴言,闪过每一次动用秘术时心头掠过的悸动与隐忧,闪过自己仗着双术快意恩仇、却也隐隐被其束缚的感觉!老乞丐的话,如同拨云见日,为他打开了一扇从未设想过的门!
何济猛地站起身,对着老乞丐深深一揖,语气真挚无比:“多谢老人家指点迷津!此八字真言,字字珠玑,晚辈受教了!”他心中豁然开朗,之前因反噬而产生的阴霾,似乎被这八个字带来的明光驱散了大半。困扰他许久的瓶颈,竟在这一刻有了松动的迹象!
老乞丐坦然受了这一礼,浑浊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他晃了晃空葫芦,嘿嘿一笑:“谢就不必了,老头子口干舌燥,小娃娃若有心,赏口好酒润润嗓子才是正经!”
何济朗声一笑:“这个容易!青萝,去取我们车上最好的那坛‘桃花醉’来!”
“好嘞!”林青萝脆生生应道,刚才的担忧被何济脸上的豁然开朗冲淡了不少,蹦跳着去取酒。
就在这时,营地入口又是一阵骚动。一队盔甲鲜明、气势肃杀的骑兵疾驰而来,为首者是一名面容冷峻、眼神如鹰的中年将领,正是武陵关副将周啸。他滚鞍下马,无视周围人群,目光锐利地扫视一圈,最终落在何济身上,大步流星走来,抱拳沉声道:“半字先生!末将周啸,奉赵将军令,有要事相告!”
何济收敛心神,看向周啸:“周将军请讲。”
周啸目光扫过旁边的老乞丐和苏明雪等人,欲言又止。何济会意:“无妨,都是自己人。”
周啸这才压低声音,语速极快:“先生,您之前让追查的深青色布条和奇异粉末,有线索了!布条质地,经军中老匠辨认,乃北境‘寒铁堡’戍边军特供的‘冰蚕锦’!那种奇异粉末,经随军药师反复查验,确认是北境特有的‘鬼面蝎’毒囊粉末混合‘迷魂草’花粉所制!此二物,皆为北境特有,且受严格管制!更关键的是,”他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寒意,“就在半个时辰前,我们安插在关外的一个暗桩传回消息,发现疑似‘寒铁堡’斥候小队活动的踪迹,方向…直指桃源镇!”
“北境?寒铁堡?桃源镇?!”何济瞳孔骤然收缩!祖母的密信!那诡异的朱砂符号!水源投毒、刺杀守将、毒害富商…这一切的源头,竟指向了北境!而目标,竟然是他的故乡桃源镇!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祖母在信中说“桃源有变”、“秘卷残页异动”、“黑手已露踪迹”!原来这黑手,竟来自遥远的北境!他们的目的,是祖祠秘卷?还是他何济本人?亦或是…他身负的所谓“天命者”血脉?
何济猛地看向老乞丐,想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老乞丐却仿佛没听见周啸的话,只是眯着眼,巴巴地望着林青萝跑回来的方向,馋涎欲滴地盯着她怀里抱着的酒坛子。
“济哥哥!酒来了!”林青萝抱着酒坛跑近,脸上带着红晕。
何济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接过酒坛,拍开泥封,一股清冽甘醇、带着桃花甜香的酒气顿时弥漫开来。他亲自倒了一大碗,双手恭敬地递给老乞丐:“老人家,请。”
老乞丐眼睛一亮,迫不及待地接过酒碗,也不用碗,直接对着坛口般的大碗,咕咚咕咚灌了一大口,满足地咂着嘴,胡子都沾上了酒渍:“好酒!好酒!比马尿强多了!嘿嘿!”
他放下酒碗,浑浊的老眼似乎因为美酒而清亮了几分,看向何济,又看了看他身边如临大敌的周啸,以及忧心忡忡的苏明雪和林青萝,嘿嘿一笑,意有所指地说道:“小娃娃,前路坎坷,魑魅魍魉不少。记住老头子的话,‘心正则术正,勿困于血’。该来的躲不过,该去的也留不住。你那点家当,守得住是本事,守不住…嘿嘿,那也是命数。”
说完,他抱起那坛子还剩大半的“桃花醉”,宝贝似的搂在怀里,也不告辞,拄着那根歪歪扭扭的枣木拐杖,一步三晃地朝着营地外走去,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荒腔野板,身影很快融入沉沉的暮色之中,消失不见。
“济哥哥…”林青萝担忧地抓住何济的衣袖。
苏明雪走到何济身边,清冷的声音带着凝重:“北境寒铁堡…那是萧家世代镇守之地。萧家军威震北疆,素来忠义,为何会染指此地?甚至…指向桃源?”
何济没有回答,他低头看着掌心那枚温润的羊脂白玉佩,又摸了摸怀中祖母那封沉甸甸的密信。老乞丐最后那句“守得住是本事,守不住也是命数”,如同魔咒般在耳边回响。
北境的寒锋,祖母的急召,祖祠的秘卷,还有这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沉重的反噬……他抬起头,望向北方桃源镇的方向,残阳已彻底沉入地平线,只余下漫天如血的晚霞,烧红了半边天空,仿佛预示着即将到来的腥风血雨。他眼神中的慵懒与笑意彻底消失,只剩下一种前所未有的沉凝与锐利。
“周将军,”何济的声音在暮色中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准备快马!我们…即刻启程,回桃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