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世之逐长生者众矣,或求千年以驻颜,或冀万载而登仙。然试叩其本心:岂非欲执天地权柄,逞其爪牙于乾坤乎?吾尝观蜉蝣朝生暮死犹知敛翼,槐蚁营巢食息未敢逾穴,而人独怀无穷之欲,岂非道家所谓\"多藏厚亡\"之谓耶?
余自幼羸疾,似风中残烛;及长又困于尘网,若涸辙之鲋。每见耄耋老者枯坐檐下,齿豁头童犹计较长短,未尝不掩卷太息。庄子有云:\"泉涸,鱼相与处于陆\",此非长生之悲乎?盖生死如昼夜交替,若强留残阳不落,不独灼伤寰宇,亦焚尽自身精魄矣。
翌日元心约余村墟古柳下,但见虬枝盘结若苍龙探爪。二人乘牛车逶迤入山,木轮碾碎溪边寒霜,竹杖敲醒岩隙睡云。行至绝壁处,但闻松涛如诉,恍觉此身已化太古苔痕,附石而生,随云俱往——斯时方悟: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岂人力可篡哉?
行未几,元心忽颦蹙而言曰:“吾阿娘似有所察矣。”
余讶然曰:“何哉?”
元心愀然曰:“昨夜归舍,余自觉事有异状,遂主动浣洗亵裤。”
余急问曰:“何以忽思浣洗?”
元心面有赧色,嗫嚅而言:“裤上偶见血渍,然所染无多。”
余细思曰:“吾等居山之时,并未见此异状。”
元心叹曰:“诚然。是故余未以为意,亦未垫以巾纸。孰料归家沐浴更衣之际,方惊觉亵裤之上隐有殷红。家母见状,竟以为吾月信骤至,谆谆诫余勿食生冷之物,恐损康健。”
余略一思忖,曰:“既如此,汝便权且应之,令其误作月事可也。”
元心嗔目而视,曰:“君何鲁莽若是!此等大事,岂容轻慢?”言毕,嗔怒未消。余乃伸手揽其入怀,以慰其心。
余正色曰:“旬月之内,家母将归。届时,吾当坦言相告,吾二人已然情投意合,结为连理。”
元心闻言,急止之曰:“君切不可轻言此事!此等私密之事,怎可宣之于口?君虽不恤颜面,然吾尚有所顾忌!”
余哂笑曰:“吾本欲直言,吾二人已行周公之礼,自此当对汝负责到底,纵汝不愿,亦无可奈何。”
元心大骇,急曰:“万万不可!此乃胁迫之辞!倘若家母闻此,寻至轩辕府邸,问罪于吾父吾母,吾当如何自处?此身固不足惜,然恐累及家门颜面!吾妹元月日后婚嫁,亦将蒙羞。轩辕府恐沦为轩辕丘之笑柄,宗族众人,又将何以视轩辕府母女?必以为轩辕母教女无方!”
余闻其言,心虽不悦,然念及所言亦有几分道理,遂不耐其繁,挥袖止之曰:“罢了罢了,依你所言便是。”
吾与元心既栖山居,吾上青云顶入庙修行,元心仍居山腰木楼。其居处游乐之事綦繁:或为女红,缀云剪霞,自旦至暮未尝倦;或录山川风物于楮墨之间;间亦购山下小说,焚香静读,神游八荒。
至于室中酿造之事,酿酒醅醢,渍果醯肉,皆出其手。修葺檐宇、凿渠引泉以溉蔬畦、编竹为篱豢鸡豚,亦皆亲历。尤善制器,虽无名目,然精巧绝伦,或为竹水管,或作藏电匣。要之,元心于此楼台之中,优游卒岁,若处士之居琅嬛。
每逢午时,吾自山寺钟声中徐步而下,元心辄含笑相迎,述今日新制之物,偶得之趣。观其明眸善睐,笑靥如春溪破冰,可见其胸中自有丘壑,对造化万象颇得真趣。
吾等居此,常啖鱼羹。山中水库凡十余处,其中锦鳞游泳,非俗子可致。元心于童稚辈中武艺称冠,尤善射艺,每临渊而射,必得巨鳞。其取鱼之法,非恃蛮力,乃以雕翎箭贯鱼鳃,观者皆叹为神技。
晨兴之际,元心辄负雕弓负箭,陟于山麓。庙宇之侧有巨陂焉,广可亩余,碧波潋滟。
余尝观其踏浪凌波,足尖点水若履平地,倏尔挽弓如月,箭镞破空之声飒然。箭尾系青藤一缕,既中鱼腹,则拽绳收纶,巨鳞跃波而出。此间锦鳞最长者五尺许,重四至八斤,多为草鱼、鲫鱼。鲫鱼不过一斤余,须以密网捕之方称善。
山中陂塘皆属有司管辖,非奉批文不得私渔。每陂或设庙祝司之,或遣胥吏巡视。元心临渊射鱼时,傍有木庐,庐中住一老渔人,专司陂池渔事。若遇大陂,则增设专人掌管。
元心日取一鱼为度,携归山腰木楼,亲剖鱼腹,自得其乐。间亦召老渔相助,掷铜钱三五枚,老翁欣然操刀,利刃破鳞如风。倘遇鱼匿深潭,亦可倩其布网代捞,计鱼论值。
元心每岁申领捕鱼文牒时,须指明陂塘方位,按例输纳鱼税。待公文既下,方持符节登山,斯时方许施钩饵、张罾网,尽享濠梁之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