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航天飞控中心第三会议室,空气里飘浮着看不见的硝烟和昂贵香水的余韵。巨大的环形会议桌中央,一个透明、冰冷、泛着金属幽光的圆柱形容器静静矗立,如同祭坛上的圣物。里面封存的,是0.5克来自月球背面、编号为cE-6-LS-004的月壤——灰扑扑,毫不起眼,却足以让这间汇聚了国内顶尖行星科学头脑的房间,变成一个没有硝烟却更加残酷的角斗场。
秦川把自己钉在会议厅最遥远、最幽暗的角落,后背紧贴着冰凉光滑的金属壁板,仿佛这坚硬的触感能给他一点支撑。
手机屏幕上,显示着谢宗华发来的资料——属性极阴的埋骨之地,无尽阴魂在月光、星光的作用下融于沙土,是为月魂星砂。
魂月星砂对灵魂修炼有着夺天造化的好处,末神时代以来因其太过难得,一旦出现便会引得众多强者舍命竞逐,几乎没有样品存世。
而这一切,都在嫦娥六号登月之后发生了改变——月球背面,是另一片神魔战场遗迹!
那里满地都是魂月星砂!
嫦娥六号带回来的1935.3克月壤中,魂月星砂占了相当的比例!
——
秦川定下心神,眼前这场决定那些无价尘埃命运的答辩与他隔着天堑,他只能看,只能听。
所有目光的焦点,是环形桌主位上那个男人——朱日祥院士,中科院地质与地球物理研究所的定海神针。
他穿着半旧的藏青色夹克,身形微胖,花白的头发理得很短,脸上没什么表情,像一块沉默而坚硬的花岗岩。他只是坐在那里,双手随意地交叠放在桌面上,指关节粗大,带着常年接触岩石标本的痕迹。
他没有看任何人,眼皮半垂着,目光落在面前摊开的笔记本上,偶尔才抬起眼,那目光极淡,却像两道冰冷的探针,瞬间就能刺穿一切虚浮的华丽,直抵本质。空气在他周围凝固,形成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压。他是这场争夺战的唯一判官,手握生杀予夺的权力。
……
“下面,请清华大学行星科学中心代表陈述。”主持人干涩的声音打破沉寂。
一个穿着剪裁合体的米白色套裙、妆容精致的年轻女博士站起身,高跟鞋敲击光洁的地面,发出清脆的回响。
她走到巨大的投影幕布前,姿态优雅而自信:“各位院士、专家,”女博士的声音清亮悦耳,带着训练有素的从容,“我们团队基于嫦娥六号轨道器遥感光谱数据及前期少量月壤分析,构建了全新的‘月海玄武岩晚期岩浆分异及挥发份逃逸耦合演化模型’……”
幕布上,炫目的三维动态模型旋转展开,色彩斑斓、线条流畅,复杂精美的公式如同乐章般流淌。
她侃侃而谈,语速飞快,专业术语密集如雨,自信的光芒几乎要从她眼中溢出来。她指向模型核心处一个闪烁的光点:“月壤样本中的关键微量元素配分模式,将是验证我们模型预测、解开月球晚期地质活动之谜的钥匙!其科学价值……”
秦川在角落里屏住呼吸,心脏随着她流利的陈述而加速跳动。那模型构建的思路,那对挥发份逃逸机制的精妙猜想,是自然科学文明的极致体现!
他听不太懂,却能产生强烈的共鸣。
地球文明发展至今,对文明的概括通常为“改造自然的能力”。
而无可否认的是,“改造自身的能力”所对应的修真时代,同样也是地球文明的一部分!
听着女博士的的演讲,秦川的指尖在膝盖上无意识地划动,就在这学术的华彩乐章奏至高潮时,主位上那块“花岗岩”动了——朱日祥院士缓缓抬起眼皮,目光平平地扫过女博士,也扫过那令人眼花缭乱的动态模型。
没有表情,没有前兆,只有一句平静到近乎冷漠的询问,像一颗冰冷的石子投入沸腾的油锅:“模型很漂亮。关键微量元素的预测值,基于遥感光谱反演的数据来源,可靠性评估报告第几页?反演算法对月表后期空间风化叠加效应的修正系数,用的是0.8还是0.65?原始数据噪声水平是否在可接受阈值内?”
声音不高,甚至有些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千钧之重的质感和穿透力。
女博士脸上自信的光芒瞬间凝固了,此前优雅的侃侃而谈像被按下了暂停键。她张了张嘴,似乎想立刻回答,但眼神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她的手指下意识地捏紧了激光笔,指节微微发白。幕布上那旋转的、绚丽的模型仿佛突然失去了支撑,变得虚幻起来。会场里一片死寂,只有空调出风口低沉的嗡鸣。她飞快地低头翻动手中的平板电脑,动作带着一丝仓促,试图寻找支撑。
“这个……可靠性评估在……附录c……修正系数我们综合了……”她的语速明显慢了下来,声音里的清亮被一丝不易察觉的滞涩取代,那份从容被戳破了一个洞。朱院士不再看她,重新垂下眼皮,仿佛刚才只是问了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角落里的秦川,心脏猛地一沉。他能清晰地看到女博士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汗珠,在惨白的灯光下反射着微光。朱院士那平淡的三个问题,像三把精准的手术刀,瞬间剖开了华丽ppt下的软肋——数据根基的脆弱。
秦川的指甲无意识地掐进了掌心,留下深深的月牙印痕。他替她感到一种近乎窒息的窘迫,仿佛那冰冷质询的目光也落在了自己身上。
女博士勉强支撑着陈述完,走下台时,脚步明显沉重了许多,脸上努力维持的镇定掩饰不住眼底的挫败。
……
“下一位,北航深空探测工程研究院。”主持人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一个身材敦实、穿着深蓝色工装夹克的中年教授大步上台,步伐带着工程师特有的笃定。他打开ppt,没有花哨的动画,全是图表和参数。
“各位,月壤不是摆在实验室里看的!”他声音洪亮,带着金属般的质感,手掌用力拍在桌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我们要用它建造月壤专,用它建造月球基地!原位资源利用(ISRU)!这次从月背采集的月壤,核心价值在于它的工程属性!”
他调出一张模拟图,巨大的月面熔融炉正在工作。“我们的目标:精确测定这批月壤在激光\/微波辐照下的熔融温度曲线、熔体粘度、冷凝收缩率、颗粒级配对烧结体强度的影响因子!为月面原位建造提供无可辩驳的工程数据库!没有这些硬邦邦的参数,再好的理论都是纸上谈兵!”他眼神锐利,扫视全场,带着一种实用主义者的强悍。
工程参数!材料性能!这正是应用领域最核心的问题!
朱日祥院士依旧半垂着眼皮,像是睡着了。直到北航教授铿锵有力地结束陈述,他才缓缓抬起头,目光落在那张“初步实验图表”上。
“想法很好。”朱院士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褒贬,“你设定的月面真空环境模拟舱,背景气压是10^-4 pa,还是10^-6 pa?激光功率密度梯度测试中,对月壤颗粒热传导各向异性导致的局部过热效应,补偿算法是什么?基础物理模型0是傅里叶热传导方程,还是引入了非平衡态修正?”
他顿了顿,目光平静地看向脸色已经开始变化的北航教授:“另外,你给出的‘理想烧结强度预测值’,是基于单一粒径分布模拟的吧?实际月壤颗粒的形态分选度极大,棱角、球度混杂,这个因素,在你的工程参数模型里,权重占多少?有没有进行过异形颗粒占比超过30%的破坏性实验?”
每一个问题,都像一柄沉重的铁锤,精准地砸在北航教授构建的实用主义堡垒上最脆弱的连接点。教授洪亮的声音戛然而止,脸上工程师特有的笃定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戳破的尴尬和急于辩驳的急切。
他张了张嘴,喉结滚动了几下,想解释那个补偿算法,想说明真空度的选择依据……但在朱院士那洞悉一切、毫无波澜的目光注视下,所有准备好的说辞都显得苍白无力。他最终只是有些僵硬地点点头,含糊地应道:“这个……后续实验会重点考虑……” 然后几乎是有些狼狈地匆匆下了台。
秦川的手掌在桌下攥得更紧了,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痛感清晰地传来,却压不住心头翻涌的激荡。
朱院士指出的每一个问题都切中要害!
北航教授忽略的那些“细节”,恰恰是工程应用中最致命的魔鬼!
紧接着上台的,是北大地质系一位头发花白、声名卓着的老教授。老先生没有用ppt,只是拿着一份手写的提纲。他站定后,环视全场,眼神里沉淀着岁月的智慧和不容置疑的权威。
“诸位!”他开口,声音洪亮,带着一种老派学人的金石之音,瞬间压下了会场里残存的窃窃私语,“我们争论的,不只是0.5克尘埃!我们争夺的,是叩问月球母亲身世起源的权利!”
他微微扬起头,目光仿佛穿透了天花板,投向无尽的宇宙深空:“五十多年前,‘阿波罗’带回了岩石,我们只能仰望!今天,我们自己的‘嫦娥’带回了静海的土壤!它承载着月幔最初的悸动,凝固着太阳星云最原始的密码!基础矿物学、同位素年代学、挥发份赋存状态……这些最基础、最‘古老’的研究方向,才是解开月球乃至类地行星形成演化,以及‘星际历史’这本无字天书的唯一钥匙!”
他越说越激动,花白的头发微微颤动,手掌用力地挥动着,带着一种殉道者般的悲壮和激昂:“没有对根基的透彻认知,一切应用都是沙上筑塔!一切模型都是空中楼阁!这些月壤,必须用于最纯粹、最基础的地球化学分析!这是历史的使命!这是……”
老先生的声音饱含情感,回荡在会场,试图唤起一种超越功利、回归科学本源的崇高感。不少年长的学者微微颔首,眼神中流露出认同。角落里的秦川,也被这股纯粹的热忱所感染,胸腔里激荡着共鸣。
是的,基础!根基!这才是科学的脊梁!
就在这时,主位上一直沉默的“花岗岩”,终于又抬起了眼皮。
朱日祥院士的目光平静地落在老教授因激动而泛红的脸上,没有波澜,没有被打动的迹象。他等老教授那铿锵的尾音在空气中震颤着消散,才用他那特有的、低沉而清晰的嗓音,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像一把冰冷的手术刀,精准地切断了所有激昂的情绪:
“汪教授。”他称呼着老教授的名字,语气平淡无波,“您强调基础的重要性,我完全赞同。”
老教授脸上露出一丝欣慰。
朱院士话锋却陡然一转:“不过,您计划采用的那套‘多接收器等离子体质谱联合同位素稀释法’测定铪-钨衰变体系定年方案……”他微微停顿了一下,目光锐利如锥,“其理论框架的核心假设——关于月幔源区在巨型撞击事件后的均一化程度——依据的还是七十年代末‘大撞击模型’的早期版本吧?近十年高精度钕同位素、尤其是142Nd异常的研究进展,对早期月幔演化不均一性的新认识,似乎并未在您这套方案的误差校正模型里得到充分体现?”
死寂。
绝对的死寂。
老教授脸上的激动和欣慰瞬间冻结,然后像风化的岩石般片片剥落,只剩下震惊和一种被时代无情抛下的茫然。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轻微的“嗬嗬”声,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那引以为傲、支撑了他毕生研究的基础理论框架,在朱日祥口中被轻描淡写地贴上了“陈旧”的标签。
这比任何激烈的驳斥都更具毁灭性。
他挺直的腰背,仿佛被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压得微微佝偻下去,拿着提纲的手,微不可察地颤抖起来。会场里刚才那些认同的目光,此刻也复杂起来,掺杂着同情、审视,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
朱院士指出的,是近十年行星化学界颠覆性的进展!是铁一般的事实!可看着老教授瞬间灰败下去的脸色和那微微颤抖的手,秦川感到的是一种撕裂般的痛苦。对真理的认知和对前辈尊严的冲击,像两股力量在他胸腔里疯狂撕扯。
秦川无力的低下头,视线死死钉在自己粗糙的裤缝上,不敢再看台上那令人心碎的一幕。
就在这时,会议厅侧后方那扇厚重的隔音门,被无声地推开了一条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