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事厅的飞檐在晨光里还凝着露水,谢无尘抱着檀木匣跨过门槛时,鞋跟磕在青石板上发出脆响。
三十余位舵主早已按座次坐定,最上首的云纹木桌落着层薄灰——自上回总舵主病逝后,这是半年来头一次全岛舵主齐聚。
\"主上。\"左侧最年长的张舵主率先起身,目光扫过谢无尘染血的外袍,\"可是朝廷那边......\"
谢无尘将檀木匣轻轻搁在桌心,指节叩了叩匣身:\"二皇子把一块凰骨残片供进太庙了。\"
厅内霎时炸开喧哗。
有年轻舵主拍案而起,震得茶盏跳起来:\"那老匹夫前月还封了南洋商路,现在倒拿凰族当招牌!\"右边穿靛青短打的李舵主扯他袖子:\"小声些,没见主上怀里......\"
\"他说'凰族归顺,天下归心'。\"谢无尘提高声音,尾音像淬了冰,\"诸位可知,上回有帝王敢这么说时,凰火焚了半座皇宫。\"
林婉儿不知何时站到了他身侧。
她腕间的凤凰印记随着呼吸明灭,怀里还揣着那枚被凰火烧焦的玉简。
听见\"归顺\"二字,她指甲几乎掐进掌心,喉间溢出低低的冷笑:\"亵渎。\"
这声\"亵渎\"像根细针,精准扎破满厅的躁动。
谢无尘侧头看她,见她眼尾还泛着昨夜海风的红,却比任何时候都清醒:\"阿婉?\"
\"他竟敢亵渎凰族。\"林婉儿重复,声音不大,却像块烧红的铁烙在人耳里,\"当年我阿娘被抓去皇陵刻符文,断气前还念叨'凤凰不落囚笼'——现在这诏书算什么?\"她突然攥住谢无尘的袖口,指尖发颤,\"主上,沈姐姐......\"
檀木匣里传来细碎轻响。
谢无尘低头,见匣身纹路正泛起淡金色光晕——是沈璃的魂丝在动。
他迅速掀开匣盖,果然见那团半透明的魂体正缓缓凝聚,眼尾一点朱砂般的金斑若隐若现。
\"历代帝王皆妄图奴役凰族。\"沈璃的声音从匣中飘出,带着魂体特有的空茫回响,却清晰得像就在人耳边,\"三百年前,文帝逼凰族献骨镇灾,结果怎样?
凰火焚了他的祈年殿。
两百年前,景帝要凰女为后,最后如何?
他的陵寝至今冒黑烟。
而今......\"她的魂丝突然剧烈震颤,\"又来一个自欺欺人者。\"
林婉儿立刻蹲下身,与檀木匣平视:\"沈姐姐,我能帮你做什么?\"
\"你可愿帮我再唱一曲凰音?\"沈璃的魂体凝成模糊的人形,右手虚虚按在林婉儿腕间的印记上,\"你体内的符文,是我阿姐当年刻的。
潮汐涨到第三波时,海风会往西北吹——\"她的魂丝缠上林婉儿颈间挂着的青铜符文,\"把我放在风里,你跟着潮声唱。\"
林婉儿没有半分犹豫。
她解下颈间符文,指尖抚过那些斑驳的刻痕,像在触摸某种活物。
谢无尘伸手要扶她,却见她已经抱着檀木匣走向窗边。
晨潮的声音从海平线漫过来,\"哗啦——哗啦——\",数到第三声时,林婉儿将檀木匣搁在窗台上,深吸一口气。
符文在她掌心亮起橙红光芒。
她开口的瞬间,谢无尘觉得有什么东西撞进了耳膜——不是歌声,是某种更古老的震颤,像琴弦绷到极处时的嗡鸣,又像幼鸟破壳前在壳里的叩击。
檀木匣里的沈璃魂体开始旋转,金斑连成凤凰的轮廓,与林婉儿腕间的印记遥相呼应。
\"这是......\"张舵主突然站起,浑浊的眼睛亮得惊人,\"我阿爷说过,凰音不是用嘴唱的,是用骨头应的。\"
海风卷着这声音掠过码头。
补渔网的老妇停了手,望着海平线喃喃:\"这调子......像我奶讲的凤凰救旱那年。\"运瓷器的商船突然偏了航向,船老大拍着舵笑:\"怪了,这声儿比罗盘还准!\"最北边的渔村,几个孩童追着声音跑上礁石,其中一个指着天喊:\"看!
云里有金影儿,像鸟!\"
林婉儿唱到第三段时,额角渗出冷汗。
她能感觉到符文在掌心发烫,沈璃的魂丝正顺着她的血管往指尖钻——那不是疼,是某种久旱逢雨的舒展。
当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在风里时,她踉跄着扶住窗台,却见谢无尘已经递来帕子:\"怎么样?\"
\"沈姐姐说,够了。\"林婉儿擦了擦汗,望着远处被晨光染金的海面,\"这声音能传到青州、登州,说不定......\"
\"传到太庙的房梁下。\"谢无尘替她说完。
他转身看向厅内还在震惊的舵主们,指节叩了叩云纹木桌:\"诸位,朝廷的封锁、二皇子的算计,咱们都清楚。
但刚才这声儿——\"他扫过林婉儿腕间的印记,又扫过檀木匣里渐弱的金芒,\"是凰族在说,他们没归顺。\"
张舵主突然捶了下桌子:\"主上是要咱们......\"
\"先让百姓自己琢磨。\"谢无尘低头摸了摸檀木匣,匣身还残留着沈璃的温度,\"等他们想明白'凰族归顺'是笑话......\"他的目光掠过窗外翻涌的海浪,\"再告诉他们,凰骨本应焚尽,如今却被强夺供奉。\"
厅外的潮声突然高了几分,裹着若有若无的余韵,往西北方去了。
三日后,青州城最大的茶棚里,说书人惊堂木拍得山响:\"列位可听说了?
那二皇子供进太庙的凰骨——\"他故意拖长音调,看台下茶客伸长脖子,才压低声音,\"本是该被凰火焚尽的!
强夺供奉,这是要遭天罚的征兆啊!\"
茶棚里炸开一片抽气声。
穿粗布短打的挑夫把茶碗一放:\"我前日在码头见着从登州来的船,船家说海面上飘着金红色的光,像凤凰在哭!\"戴方巾的书生推了推眼镜:\"《凰志》有载,凰骨若受污,必引天火。
当年文帝......\"
这些议论随着商队的车轮、信鸽的翅膀,顺着运河、官道往京城涌去。
谢无尘立在南洋商会的望海楼上,望着码头上往来的商船——每艘船的货舱里都藏着几本手抄的《凰族秘辛》,每包茶叶里都裹着半张\"天罚将至\"的传单。
他指尖摩挲着案上的海图,眉峰微挑:\"张舵主的人已混进太学,李舵主的商队截断了二皇子往江南送粮的路......\"
\"主上!\"楼下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青衫小厮捧着染血的密报撞进来,\"京城急报!\"
谢无尘展开密报的手顿了顿——宣纸上的墨迹还带着潮气,显然是用信鸽腿上的竹筒连夜送来的。
他快速扫过内容,唇角勾起极淡的冷笑:\"二皇子今早砸了三座御窑,砍了三个报信的太监,现在正把大理寺卿按在地上抽鞭子,问'谁在散布妖言'。\"
与此同时,三百里外的京城御书房,二皇子萧承煜正将茶盏砸向跪在地上的大理寺卿。
青瓷碎片擦着老臣的额角飞过,在檀木墙上撞出细碎的裂纹:\"查!
给朕往死里查!
从茶楼的说书人查到码头上的船工,但凡敢提'凰骨天罚'的——\"他抓起案上的密报狠狠揉成一团,\"满门抄斩!\"
\"殿下息怒。\"跪在一旁的礼部侍郎缩着脖子,\"据线人回报,流言起于南洋......\"
\"南洋?\"萧承煜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想起前月刚下旨封锁南洋商路,想起谢无尘那张永远挂着笑的脸,指节捏得发白,\"传朕的令,调三千羽林卫去胶州湾!
把南洋商会的码头......\"
\"启禀殿下!\"外间突然传来尖细的通传声,\"太庙里的凰骨残片......起变化了!\"
萧承煜的话卡在喉咙里。
他猛地掀翻龙案,金丝楠木的笔架\"哐当\"砸在地上:\"带路!\"
此时的南洋,林婉儿正跪在云纹木桌前。
她掌心的青铜符文忽明忽暗,像要燃尽的烛火。
匣中的沈璃魂体浮起,金斑组成的眼尾在光晕里微微颤动——那是她前世被斩去凰骨时留下的印记。
\"璃姐?\"林婉儿轻声唤,指尖轻轻碰了碰匣身。
魂体突然剧烈震颤,沈璃的声音裹着碎冰碴子:\"凰骨的灵性......在消失。\"她的魂丝缠绕在符文中,像在触摸某种正在流逝的温度,\"二皇子把残片封在太庙的玄冰里,用龙气镇压......他们在抽干它最后一丝生机。\"
林婉儿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想起阿娘临终前,手腕上的符文也是这样逐渐暗淡,最后变成一道死灰色的疤。
她突然将符文按在匣上,滚烫的温度透过木匣传到沈璃魂体上:\"我帮你!
阿娘说过,凰族的血......\"
\"没用的。\"沈璃的声音低下来,带着几缕疲惫,\"凰族早已没有真正的血脉传承者。
我能做的......\"她的魂丝突然迸发成金红色的光,\"只是让他们知道,被供奉的不是神物,是凰族的骸骨。\"
林婉儿望着那团光,突然想起昨夜在礁石上看到的景象——海浪卷着金红色的磷火,像极了传说中凰火焚城时的颜色。
她握紧符文贴在胸口,海风吹起她的鬓发,望向北方的眼神比任何时候都坚定:\"这一次,我不只是继承者......\"她的声音被风卷走,\"更是见证者。\"
此时,海平线上最后一道夕阳沉入浪底。
商船的灯火次第亮起,像一串被揉碎的星子。
谢无尘从望海楼下来,见林婉儿还跪在桌前,匣中的光已弱得像将熄的萤火。
他蹲下身,指尖轻轻碰了碰沈璃的魂丝——有什么东西在他掌心跃动,像幼鸟的心跳。
\"要醒了。\"他轻声说。
林婉儿抬头,正看见匣中的金斑突然连成完整的凤凰轮廓。
那光比任何时候都亮,照得她腕间的印记也跟着发烫。
谢无尘伸手接住飘起的魂体,沈璃的轮廓在他掌心逐渐清晰,眼尾的金斑亮得刺眼。
\"时候到了。\"沈璃的声音不再空茫,带着几分熟悉的清冽,\"去把商会的人都叫来。\"
谢无尘望着她,突然笑了:\"好。\"
林婉儿站起身,望着窗外翻涌的海浪。
夜色里,商船的灯火正朝着京城的方向驶去,像一把点燃黑暗的火。
而在她身后,沈璃的魂体在谢无尘掌心越发明亮,连云纹木桌上的薄灰都被金光照得纤毫毕现——那是她即将归来的预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