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璃的绣鞋碾过宫道上最后一片残梅时,小桃抱着锦盒的手又紧了紧。
晨雾散得彻底,日头晒得人后背发暖,可她望着自家小姐鬓边那串碎玉——每粒都刻着极小的\"沈\"字,在日光下泛着冷白的光——忽然想起昨夜沈璃跪在佛堂抄经,烛火将影子拉得老长,碎玉撞在供桌上发出细碎的响,像极了沈家满门被押走那日,庭院里摔碎的瓷瓶。
\"小姐。\"小桃吸了吸鼻子,把锦盒往前递了递,\"质子府的马车在角门,车夫说密信是用北狄狼毫写的,墨色还没干透。\"
沈璃接过锦盒,指腹触到盒底凸起的暗格——这是她与质子府约定的暗号,只有藏着关键证据时才会如此。
她垂眸望着盒面鎏金的缠枝莲纹,前世此刻,她正躲在绣楼里数着花瓣算绣球招亲的日子,哪里知道这看似寻常的金漆下,藏着能掀翻东宫的雷火?
\"去前院。\"她转身时,碎玉步摇在鬓边轻颤,\"命人把角门的马车引到侧巷,让刘管事带三个会武的护院守着,不许任何人靠近。\"
小桃应了声,小跑着去传话。
沈璃望着她跑远的背影,喉间那丝甜腥又涌上来——前世小桃为替她挡一刀,死在乱箭之下,血溅在她刚绣好的并蒂莲上,红得刺眼。
她攥紧锦盒,指节发白:\"这一世,谁都不许再替我死。\"
回了沈府正院,她径直进了书房,反手闩上门。
檀木书案上早摆着新研的墨汁,是她出门前特意交代留的。
锦盒打开的刹那,两张染着松烟墨的纸笺飘出来,一张是萧承璟与北狄使者的密约,另一张...她瞳孔微缩——竟有林晚卿的笔迹,写着\"待事成,赐沈家男丁为奴,女眷入教坊\"。
\"好个一生一世一双人。\"她低笑一声,指尖划过林晚卿的字迹,\"前世你说'女子该互助',原来互助是把人推进泥里踩碎。\"
窗外传来小桃的敲门声:\"小姐,笔墨都备齐了,刘管事说侧巷的马车已安顿好,护院们守得严实。\"
\"拿进来。\"沈璃将密信摊在案上,\"去取三张澄心堂纸,再把我那方'墨鉴'印拿来。\"
小桃捧着纸墨进来时,正见自家小姐执起狼毫,笔尖悬在纸上方半寸,却迟迟未落。
晨光透过窗棂斜斜切进来,在她脸上投下阴影,碎玉步摇上的\"沈\"字忽明忽暗。
\"小姐?\"小桃轻声唤。
沈璃这才落笔,墨汁在纸上晕开:\"昨日在金銮殿,陛下看我的眼神...\"她顿了顿,笔锋微转,\"像在看一把刀。
刀若不快,便会被收进刀鞘。\"
小桃听不懂这些,只见她抄得极慢,每个字都与原信分毫不差,连墨点的位置都刻意模仿。
抄完第三份时,日头已移到正头顶,案上的墨汁结了层薄壳。
\"把这三份分别送御史台、兵部尚书府、礼部侍郎府。\"沈璃吹干最后一笔,将抄本收进青竹匣,\"告诉他们,若要验真,明日早朝后去大理寺找我——原信在质子府,我已让人用北狄火漆封了。\"
小桃接过竹匣,忽然想起什么:\"小姐,前日您让药铺账房记的'林氏医馆私收北狄药材'的账册,也该一起送吗?\"
\"不急。\"沈璃将原信重新锁进锦盒,藏进书案暗格里,\"要让他们先信'东宫通敌',再信'太子妃涉恶'。
人一旦信了前半桩,后半桩便是锦上添花。\"
她起身推开窗,风卷着梅香灌进来。
远处传来更夫敲午的梆子声,她望着院中的老槐树——前世此刻,这棵树正落着雪,阿爹在树下教她认商谱,说\"商道如棋,要做执棋人\"。
\"阿爹。\"她对着风轻声说,\"今日我替您执棋。\"
第二日早朝,金銮殿的蟠龙柱还沾着夜露。
兵部尚书捧着奏折跪在下首时,沈璃正立在殿外偏殿,透过镂空花窗看里面的动静。
\"启禀陛下,臣昨日收到密报——\"兵部尚书的声音带着颤,\"北狄使者上月入京城,三日后便潜往东宫,留下的密函被臣截获。\"
龙椅上的皇帝猛然直起腰,案上的茶盏被震得哐当响:\"呈上来!\"
沈璃望着殿内人影晃动,忽觉手心沁汗。
她知道这折子是自己送的,可当它真的被呈到御案前时,心跳还是快得几乎要撞破胸腔——前世她跪在刑场,听监斩官念\"沈家通敌\"的罪状时,也是这样的心跳,只不过那时是恐惧,此刻是...
\"传大理寺卿!\"皇帝的怒吼震得殿角铜铃乱响,\"着玄甲卫即刻封锁东宫,所有宫人不得出入!\"
沈璃垂眸看着自己的指甲——她昨夜抄信时太用力,甲根泛着青。
可她笑了,笑得眼尾发红:\"萧承璟,你以为藏在东宫的密信是护身符?
那是我给你备的棺材板。\"
此时东宫承庆殿内,太子萧承璟正将茶盏砸在地上。
青瓷碎片溅到谢无尘脚边,他却连眼都没眨,只望着案头那封被撕成两半的早朝快报。
\"好个沈璃!\"萧承璟攥着快报的手青筋暴起,\"前日在金銮殿还装得柔柔弱弱,转头就把刀捅进孤心口!\"
谢无尘拾起一片碎瓷,对着光看:\"殿下昨日若听臣的,今早便该称病。\"
\"称病?\"萧承璟冷笑,\"孤是储君,哪能说病就病?\"
\"可如今玄甲卫封了东宫。\"谢无尘将碎瓷放回案上,\"殿下若再强撑,陛下只会觉得您心虚。\"
殿外传来小太监的通报:\"陛下口谕,太子染了时疫,着太医院开安神汤,三日内不得出殿。\"
萧承璟的脸瞬间煞白。
他踉跄着扶住龙纹屏风,指节抵住额头:\"好个沈璃...好个沈璃!\"
谢无尘望着他颤抖的背影,忽然伸手按住他肩膀:\"殿下,北狄那边...是不是该提前?\"
萧承璟猛地抬头,\"他从袖中摸出一方染血的丝帕,里面裹着密函,\"用孤的私印封了,务必亲手交给李将军。\"
谢无尘接过密函时,指腹触到丝帕上的血渍——是萧承璟昨日被玄甲卫押时咬的。
他垂眸应下,转身时袖中闪过一道银光——那是他方才趁萧承璟不注意,从案头顺走的空白密信。
是夜,沈府后巷的狗吠了两声。
谢无尘穿着青衫,腰间那块淡青玉佩在月光下泛着幽光。
他站在沈府角门前,抬手叩了叩门环——三声轻,两声重,正是沈璃前日与他约的暗号。
门内传来脚步声,小桃的声音透过门缝传来:\"谁?\"
\"送棋谱的。\"谢无尘摸出腰间玉佩,贴在门缝上,\"青玉的。\"
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小桃探出头,见是他,忙侧身让进:\"小姐在书房等您。\"
谢无尘跨进门槛时,抬头望了眼天——乌云不知何时又聚了起来,月光被遮得只剩一线,像极了他袖中那封调包的密函,正静静躺着,等着天亮后掀起更大的风浪。
谢无尘的靴底碾过沈府后巷的青石板时,门内的铜铃恰好听见第三声轻叩。
小桃掀开门帘的手顿了顿,借着门缝漏出的烛火,看清来者腰间那块淡青玉佩——前日小姐说过,这是\"送棋谱\"的暗号。
她忙拉开门,潮湿的夜气裹着梅香涌进来,谢无尘的青衫下摆沾了星点泥渍,却仍站得笔直,像根浸在墨里的竹。
\"小姐在西厢房。\"小桃接过他手中的油纸包,压低声音,\"方才还在看您上月送的《盐铁论》,灯芯挑了三次。\"
谢无尘跟着她穿过抄手游廊,廊下的海棠被夜露打湿,花瓣落在他脚边。
西厢房的窗纸透出暖黄的光,他停在门前,听见里面传来瓷器轻碰的脆响——是沈璃在温茶。
指节即将叩响门环的刹那,门从内打开,沈璃立在光影里,鬓边碎玉步摇随着动作轻颤,每一粒\"沈\"字都泛着冷冽的光。
\"谢大人来得巧。\"她侧身让他进去,案上的铜炉飘出沉水香,\"我刚让人煨了荔枝蜜茶,北地的夜凉,喝这个暖些。\"
谢无尘落座时,目光扫过她案头——摊开的不是《盐铁论》,而是半幅未完成的绣品,针脚细密处隐约能辨出\"沉冤\"二字。
他将袖中密函取出,放在茶盏旁,青瓷与羊皮纸相触,发出极轻的响:\"殿下昨日咬碎了丝帕,血渗进密函里。
我调包时,原函的火漆印还带着他掌心的温度。\"
沈璃的指尖悬在密函上方,并未急着打开。
她望着谢无尘眼下淡淡的青影,忽然问:\"你劝过太子三次远离林晚卿,第一次是在御花园他为林氏折梅,第二次是林氏私审宫娥,第三次...\"她顿了顿,\"是沈家被抄那日,你跪在东宫门前求他网开一面?\"
谢无尘的瞳孔微缩。
案上的烛火忽明忽暗,映得他腰间玉佩上的\"谢\"字时隐时现。
他垂眸盯着茶盏里浮动的蜜沫:\"臣原以为,殿下要的是贤名与江山。
可林氏用'专情'二字捆住他,他便甘愿做困在金丝笼里的雀儿——直到今日,他还以为北狄的刀是护他登位的剑,却不知那刀早磨得锃亮,要砍他的头。\"
沈璃终于拿起密函,指尖抚过上面萧承璟的亲笔字迹。
墨迹未干时被撕过,边缘还留着毛糙的纤维,像极了前世她被拖出沈府时,阿娘拽住她衣袖的手。\"他若不贪,这密函本是他的护身符。\"她将密函收进妆匣底层,与那日从质子府得来的原信并排,\"可他贪权、贪名、贪林晚卿的那点虚情,便成了瓮里的鱼,任人拿捏。\"
谢无尘端起茶盏,蜜香裹着温热熨帖喉咙。
他望着沈璃将妆匣锁进暗格,忽然说:\"前日在金銮殿,陛下看您的眼神,像在看一把开了刃的刀。\"
\"刀要见血才有用。\"沈璃转身时,碎玉步摇撞在妆台角上,发出清脆的响,\"明日卯时三刻,兵部会收到边关急报——北狄提前三日出兵了。\"
谢无尘的茶盏停在唇边。
他忽然明白,为何沈璃昨日要将三份抄本分别送到御史台、兵部、礼部。
那些老臣们看惯了东宫的体面,总得先信\"通敌\"的铁证,才敢接\"太子失德\"的刀子。
而北狄的兵锋,正是悬在萧承璟头顶的第二把刀。
\"殿下已乱了阵脚,下一步,该您落子了。\"他放下茶盏,青瓷底与案几相碰,发出一声清越的响。
沈璃望着妆匣上的铜锁,忽然笑了:\"棋子早归位了。
刘管事的护院守着质子府的马车,药铺的账房抄了林氏医馆的底,连太医院的王院判,都收了我送的南海珍珠——\"她抬眼时,眼底映着烛火,亮得惊人,\"就等这把火,烧穿东宫的琉璃瓦。\"
更夫敲过三更时,谢无尘告辞离去。
沈璃站在廊下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巷口,小桃捧着狐裘过来:\"小姐,夜凉,披上吧。\"
\"不用。\"沈璃望着天际渐露的鱼肚白,\"明日会更冷。\"
次日午时三刻,金銮殿的蟠龙柱还沾着晨露,兵部尚书的急报便被快马送进了宫。
沈璃立在城楼的女墙后,望着禁军如潮水般涌向东宫方向,玄甲卫的银甲在日光下刺得人睁不开眼。
她听见身后传来急促的马蹄声,转头时,谢无尘的青衫被风掀起一角,腰间玉佩闪着幽光。
\"边关八百里加急。\"他将信笺递给她,\"北狄的先锋已过雁门关,守将的血书里说,敌军的行军路线与太子密函上的分毫不差。\"
沈璃展开血书,暗红的字迹在宣纸上洇开,像极了前世刑场上沈家的血。
她将信笺递给谢无尘:\"拿给陛下看,就说这是'东宫通敌'的铁证。\"
\"陛下已经信了。\"谢无尘望着远处被禁军围住的东宫,\"方才玄甲卫去封殿时,太子砸了三盏茶盏,喊着'是沈璃!
一定是她!
',可他连殿门都出不去了。\"
风卷着旌旗猎猎作响,沈璃的衣袂被吹得翻卷。
她望着东宫方向那抹明黄的飞檐,轻声说:\"东宫将倾,我不杀你,天也会杀你。\"
谢无尘望着她被风吹乱的鬓发,忽然问:\"小姐,接下来的一步,是要逼宫吗?\"
沈璃没有回答。
她望着皇宫方向翻涌的乌云,想起昨夜在佛堂抄经时,烛火突然爆了个灯花——阿爹说过,灯花爆,冤仇消。
此时,东宫的角楼上传来急促的梆子声,是林晚卿的贴身侍女在敲紧急示警。
沈璃听着那声音由急转缓,最终消失在风里,像是某种预兆。
\"去告诉刘管事,让护院们再守紧些。\"她转身走向城楼阶梯,碎玉步摇在鬓边轻颤,\"东宫的火,才刚烧起来呢。\"
此时东宫承庆殿内,林晚卿攥着半幅被撕烂的绣帕,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她望着紧闭的殿门,听着外面玄甲卫的脚步声,终于想起前世看过的话本里常说:\"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可她喊哑了嗓子求见太子,只换来小太监战战兢兢的回禀:\"殿下说...谁都不见。\"
殿外的风卷着梅瓣扑在窗纸上,林晚卿望着案头那对\"一生一世\"的并蒂莲瓷瓶,忽然想起沈璃鬓边的碎玉——每一粒都刻着\"沈\"字,像极了扎进她心里的针。
而此刻,东宫的宫墙之外,无数双眼睛正盯着这座华丽的牢笼,等着看里面的雀儿,如何被自己织的网,勒断咽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