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宝珠一生劳作,绝不是像她自己说的那样清闲安逸,有父母要养,有孙子要抚育,光是让这些人吃饱穿暖,就要费尽心思。
只是她内心清静,从不怨天尤人,选择了不嫁人,就不再攀附,让自己像一个强者一样活着,遇山开路,遇水搭桥。
她曾经带着父母,怀抱幼儿逃过重重劫难,挨过饿,打过土匪,养过猛犬,在乱世之中坚强活着。
哥哥过世后,她帮助嫂嫂站稳了脚跟,父母年迈后,自己独立承担。
钱宝珠从来没有要求过儿子树生一定要给自己养老,她自己自立自强,到临死都不想给别人添麻烦。
她一片孝心给了爹娘,满腹慈爱给了儿孙。
这是一个干净纯粹,强大无比的女人,如果她当鬼差的话,也一定能够做到公直公正。
赵小姩在内心暗自赞叹,一个女人竟然能够强大成这样,连她的儿子树生这样的抗日英雄,内心也没有钱宝珠大气。
钱宝珠在收养树生的时候,就找老房东要了树生爹娘的名字,专门写在纸上留了下来。树生长大成亲后,钱宝珠就告诉了他亲生父母的名字,让树生自己去立牌位祭拜。
这时的树生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竟然不是娘亲生的。
自己的娘比别人的娘好太多,对自己尽心尽力,无论什么事情,都是先给自己摆事实讲道理,不会像别人家的娘那样,张口就骂,动手就打,粗暴地对待孩子。就是自己亲娘活着,也未见得能对自己这样好。
钱宝珠一生不重男轻女,当她发现自己的儿媳妇竟然还有重男轻女的现象时,立刻制止了这种行为。钱家男女都一样,男孩女孩都得学会做家务,都得会劳动,会读书,会习武。
所以树生的女儿们都跟奶奶亲,孙子们则都觉得奶奶太严厉了,不像别人家的奶奶那么宠孙子惯孙子。在钱家,男人一点特权也没有。
抗战胜利的时候,树生已经是中年人,孩子们都已经渐渐长大。书生觉得娘也老了,姥爷走了,姥姥身体也不好,这时如果自己进城,姥姥和娘肯定不会跟自己走。故土难离,老屋更难离。
若自己小家搬走,把姥姥留给娘一人照顾,虽然会合自己妻子的心意,但是亏了良心。
解放后,他把孩子们的户口一大半上在了城里的小院里,这些都和孩子们自己商量过,愿意跟着奶奶的就留在乡下。
钱悠悠最亲奶奶,性子也和奶奶最像,她自小就有主意,把户口坚决留在了奶奶身边。
钱悠悠嫁人后,日子过得不好,小夫妻经常吵嘴打架 当然也少不了家里人挑事。换作平常人家,父母都会劝自己女儿忍气吞声,委屈将就过完一辈子。但是,自己亲娘钱宝珠出面问了悠悠,是否愿意自己一人过一辈子,悠悠立刻就同意了。
接着,钱悠悠干脆利落地离了婚,带着六个月大的榕榕回了娘家,搬到山上老屋和奶奶一起生活。
钱悠悠离婚,在这附近也是绝无仅有的第一个,乡下的碎嘴子们没少说闲话,但是都不敢在钱家人面前说。
谁敢乱说钱悠悠的坏话,自己亲娘真的就会放恶狗咬人。
自己家那两条土狗,它们自己会上山打猎吃,也不吃家里多少东西,还特别忠诚。每窝只生一两只小狗,好几年才生一次。
所以这百十年来,钱家的看家狗都是同一个祖宗。
树生的媳妇生了九个孩子,每次都是钱宝珠亲自接生伺候月子,且都坐了双月子。从这方面来讲,钱宝珠对媳妇也是尽心尽力。
钱宝珠虽然没有在赵小姩面前说自己通医术,但她自己会制膏药,尤其擅长制风湿痛的膏药。
但凡有闲暇时光,钱宝珠都会带着狗在山里采药,所以她的一生也是扶危济困的一生。
在那些动荡挨饿的年月里,不是没有人想打钱家看门狗的主意,但是附近人都欠钱家人的恩情,所以每次也只能想想就算了。
万一狗没打着,还被狗咬了,以后再有家里人生病也不好意思出现在钱人家面前。
华国解放后,钱宝珠已经是一个老年人了,但是她还是会教山下的孩子读书识字,会给女人治疗妇科病,会给老年人治疗腰腿疼。
她这一生,年幼时跟着爹走南闯北见过世面,家里干过生意,拔刀砍过土匪,种过田,养过鸡鸭猪狗和蜜蜂,当过赤脚医生,教过大人小孩读书,是扫盲班的长期老师。
除了自己没有亲自结婚生小孩,她这一辈子过了别人十辈子的丰富内容。
独立强大,丰富多彩,家庭和睦,子孙成材。
但在钱宝珠本人嘴里就是轻飘飘的那么几句话,这反差实在是巨大。
赵小姩一边想着一边赞叹,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舒美鞋坊。
进去一看,白芷和舒小欣已经等候多时了。
两人打量了赵小姩一番,一边把赵小姩摁下来梳头打扮,一边问:“你最近功力上涨不少。今日见你心情不错,可是遇上了什么有趣之人?”
赵小姩就把钱宝珠的事情和两人讲了一遍,听得舒小欣目瞪口呆。
清醒过来的舒小欣说:“钱婆婆家的思想领先这个世界好几百年,现在普通人家还是不能容忍女儿不嫁人。他们不会管女儿幸福不幸福,只要你离开娘家嫁人就好,顺便再给他们挣点彩礼啥的那就更好了。”
白芷轻轻一笑说:“这不是领先,这是回归。从前人家也不一定非嫁女儿不可,那只不过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嫁女儿可能比娶媳妇花费的还要多,女儿的嫁妆足够她在婆家过完一生一世,所以女儿也不用受气。而且有细致的法律条文规定,女子的嫁妆只能女子本人动用,夫家不可以强夺,谁家若依仗儿媳的嫁妆过活,一定会被众人嘲笑。”
“有这样的时候?”
“有的,明清之前,嫁女和娶媳一样郑重。女儿不会比男子低太多,再往后来,就越来越不像话了。这世道给女子留的道路越来越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