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砚摸到粗布里滑出的半张信纸时,指尖先触到了那片晕开的血渍。
青石板缝里的纸角被风掀得簌簌响,他蹲下身,袖中问魂铃的余震还未消尽——方才他追着苏昭的脚印拐进这条死巷,本以为她只是去取遗漏的火药,却在墙根下看见了这半页被踩皱的信笺。
\"裴郎,要是我撑不住了......\"
墨迹在血渍里洇成模糊的红,像朵开败的石榴花。
他喉结动了动,后槽牙咬得发疼。
苏昭腕间的血纹今早还在发烫,她塞野蒿进他残卷时说\"野蒿命硬\",可现在她连命硬的野蒿都没带在身上。
\"昭昭?\"他喊了一声,回音撞在斑驳的砖墙上,只惊起几只缩在瓦缝里的灰雀。
巷口突然传来碎瓷片的脆响。
裴砚反手按在腰间的青铜铃上,问魂宗的禁术在掌心翻涌——那是他用十年时间从残卷里抠出来的\"隐息术\",能把活物的气息揉成一团,混进墙根的青苔或者砖缝的尘灰里。
但等他摸出半块黑玉时,黑玉上的血纹突然朝着东南方倒转。
\"东南方是荒城外的乱葬岗。\"他咬着牙把信纸塞进衣襟,那里贴着他十年前从问魂宗火场里抢出的断剑,\"她往妖物堆里钻了。\"
拾荒队的竹哨声突然从头顶炸开。
裴砚抬头,见阿福正扒在对面的屋檐上,裤脚还沾着新鲜的泥点:\"三少奶奶...三少奶奶她拿了阿大的短刀,说要去救困在蚀日草区的春生!\"少年的声音带着哭腔,\"我拦她,她说裴姑爷要是追来,肯定会先给我扎哑穴!\"
裴砚的指节在青铜铃上掐出青白的印子。
他想起今早苏昭往他袖里塞机关鸟时,指尖蹭过他手背的温度。
那时候她腕间的血纹还只是淡红,现在怕是要烧穿皮肉了——血脉觉醒的妖神后裔,在蚀日草疯长的地方最是危险。
\"阿福,去西城门找老周头。\"他扯下阿福腰间的竹哨别在自己身上,\"说苏府三小姐擅闯蚀日区,让他把镇灵碑的结界开半寸,等我信号。\"
阿福还想跟着跑,被裴砚一把按在墙上:\"你见过蚀日草缠人吗?\"他的声音像浸了冰的铁,\"它们会从指缝钻进去,把人裹成个绿莹莹的茧,等血幕再升起来时,茧里就只剩一滩黑水。\"少年的脸瞬间煞白,裴砚这才松了手,\"回去报信,比跟着送死有用。\"
阿福连滚带爬地跑远了。
裴砚摸出怀里的黑玉,血纹正顺着东南方的风抖个不停。
他解下外袍系在腰间,露出里面用问魂宗残卷裹着的铜铃、骨签和半瓶尸油——这些东西在荒城里是忌讳,此刻却成了他的刀。
蚀日草区的边缘已经能看见了。
风里飘着股腐甜的味道,像烂透的樱桃混着锈铁。
裴砚蹲在土坡后,望着前方翻涌的绿浪——那哪是草,分明是活物,每根草叶都裹着暗红的脉络,尖刺上挂着半干的血珠。
有根草突然竖起来,像条吐信的蛇,朝着他的方向颤了颤,又蔫蔫地垂下去。
\"血幕还没完全散。\"他摸出骨签在掌心画了道问魂咒,\"它们现在还怕光。\"
可苏昭呢?
他想起信纸上没写完的字。\"要是我撑不住了\"——她撑不住什么?
是血脉反噬,还是蚀日草的毒?
或者更糟,林九的镇灵铃已经追上来了?
裴砚咬碎舌尖,腥甜的血渗进问魂咒的纹路里。
残卷里说,问魂宗的禁术要沾活人的血才能醒。
他把骨签往地上一插,青铜铃在腰间震出嗡鸣——这是\"唤灵术\",能让方圆十里的阴物给他指路。
草浪突然分开条缝。
有片草叶卷着块碎布飘过来,蓝底绣着小团的野菊——那是苏昭去年亲手缝的,她说要\"比荒城里所有姑娘的衣裳都好看\"。
布角沾着暗红的血,不是新的,是被草汁泡过的旧痕。
裴砚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
他扯下腰间的铜铃攥在手里,指腹蹭过铃身刻着的\"问魂\"二字——这是他从火场里扒出来的,当年问魂宗大弟子的随身物。
现在这铃在发烫,烫得他掌心起了泡,却比任何时候都清晰地告诉他:
苏昭在草浪深处。
他深吸一口气,踩着草浪分开的缝隙走了进去。
蚀日草的尖刺刮过他的裤脚,在小腿上划出细血珠。
每走一步,黑玉上的血纹就亮一分,直到他看见前方有片草叶突然竖起,像在指着某个方向——
那里,有片草叶缠上了人的脚踝。
草叶缠住的那截脚踝,裹着苏昭常穿的月白棉袜。
袜尖沾着草汁,泛着恶心的青绿色,却在裴砚眼里烧得发红。
他踉跄着扑过去,问魂铃在腰间撞出急响。
蚀日草察觉到活物靠近,数十根尖刺突然暴长,像无数带倒钩的绿蛇,“嘶嘶”擦过他耳侧。
裴砚反手甩出三根骨签,骨签上的问魂咒遇血发亮,“叮”地钉进草茎——这是从残卷里抠出的“镇灵钉”,专破草木类妖物的灵脉。
草叶瞬间蜷缩,露出被缠住的人。
苏昭半跪在草浪里,左袖被撕开道口子,小臂上爬满暗红血纹,像条正在苏醒的蛇。
她右手紧握着阿大的短刀,刀身染着黑褐色的血,脚边躺着三只被开膛的妖物——青面、尖牙、脖颈处还挂着没褪尽的人皮,是刚化妖的活人。
“昭昭!”裴砚的声音发颤,比十年前火场里喊“救命”时还破。
苏昭抬头,汗珠顺着下巴砸进草叶,发间的木簪歪在耳后。
她看见裴砚的瞬间,眼睛亮了一下,又迅速沉下去:“别过来!这些妖物是被林九的镇灵铃催的,它们……”
话音未落,草浪深处传来闷吼。
七只妖物从绿幕里扑出来,最前面那只额头长着肉瘤,爪尖滴着荧蓝毒液——是妖潮里的“蚀心兽”,专挑血脉者的弱点啃。
裴砚的瞳孔骤缩。
他摸向腰间的尸油瓶,反手泼向脚边那三只妖物的尸体。
尸油遇血燃烧,腾起幽绿火焰,照得他脸上忽明忽暗。
这是问魂宗禁术“驱死”——用活人的血唤醒死物的残魂,让尸体替活人挡灾。
“起!”他咬破指尖,在青铜铃上画了道血符。
三只尸体突然弹起来,喉咙里发出含混的嘶吼。
它们转身扑向蚀心兽,用残缺的肢体撞开妖物的利爪。
一只尸体的胸腔被撕开,内脏混着草汁流出来,却仍用最后力气抱住蚀心兽的后腿。
苏昭趁机抄起腰间的神火弩。
那是她用三个月时间改良的机关,弩箭裹着浸过赤焰粉的棉絮,“咻咻”射进妖物的眼睛和喉咙。
一只妖物被射中面门,火球在它脸上炸开,焦臭味混着蚀日草的腐甜,熏得裴砚几乎作呕。
“左边第三只!它伤了春生!”苏昭突然喊。
她腕间的血纹已经爬到肘部,皮肤下隐约能看见青紫色的血管在跳动——血脉反噬开始了。
裴砚的冷汗浸透后背。
他扯下衣襟里的断剑,剑身上刻着的“问魂”二字被血浸透,突然发出嗡鸣。
这是他十年前从宗门火场里抢出的镇宗剑,此刻竟像活了过来,剑尖直指那只伤了春生的妖物。
“借你命一用。”他低喝一声,断剑“唰”地插进那只尸体的后颈。
尸体的眼睛瞬间变成血红色,扑向目标时速度快了三倍,指甲深深掐进妖物的咽喉。
妖物发出刺耳的尖叫,爪尖擦过苏昭的脸颊,在她脸上划开道血口。
裴砚的心脏跟着抽痛,他抄起骨签掷向妖物的命门——那是问魂宗记载的“百骸穴”,戳进去能让妖物暂时失魂。
骨签“噗”地没入妖物后颈。
妖物僵了僵,被尸体扑倒在地。
其他妖物见势不妙,发出尖啸就要撤退。
苏昭趁机又射了两箭,彻底封死它们的退路。
草浪终于平静下来。
裴砚踉跄着扶住苏昭,手刚碰到她肩膀就缩回——她的体温烫得惊人,像块烧红的炭。
苏昭靠在他怀里,短刀当啷落地,嘴角却扯出个笑:“我就知道裴郎会来……春生在那边,他腿被草缠住了,我……”
“闭嘴。”裴砚的声音发狠,手指捏住她下巴检查伤口,“谁让你一个人闯蚀日区?林九的镇灵铃引妖,你血脉反噬,你当自己是铁打的?”
苏昭的笑淡了些,血纹顺着她的脖颈爬上耳尖:“春生是拾荒队的,上个月他把最后半块饼塞给我……我不能看着他被妖物啃。”她突然抓住裴砚的手腕,指腹蹭过他掌心的茧,“裴郎,你知道荒城里最可怕的不是妖物,是人心凉透。我要是连队友都不救……”
“够了。”裴砚打断她,把外袍裹在她身上。
他的手指在发抖,却还是仔细替她系好领口,“走,回荒城。老周头应该开了结界,再晚你血脉……”
话音未落,草浪深处传来更沉闷的轰鸣。
这次不是妖物,是地动。
裴砚的黑玉突然剧烈震颤,血纹全部指向东南方——那里,悬崖的轮廓在血月下若隐若现,而他们身后的草浪,正像潮水般朝着同一个方向翻涌。
“跑!”裴砚抱起苏昭就往东南方冲。
蚀日草的尖刺刮过他后背,在衣料上划出无数道口子。
他能听见身后妖物的嘶吼越来越近,能感觉到苏昭的血纹正透过外袍灼着他的皮肤,能闻到风里突然漫开的湿土味——那是悬崖下河流的味道。
血月被乌云遮住半边时,裴砚的脚尖突然踩空。
他下意识收紧手臂,看见脚下的地面裂开道缝隙,露出深不见底的黑暗。
而在他们前方十步处,悬崖的边缘正泛着冷白的光,像张咧开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