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尚未彻底浸透窗纸,屋内仍是一片朦胧的灰蓝,林清然便醒了,并非自然睡足,而是被灵魂深处那持续不断的、微弱却固执的意念波动扰醒的,墟渊藤种传递来的意念比昨夜入睡前更清晰了几分,不再仅仅是模糊的‘冷’与‘怕’,而是带着一种焦灼的、仿佛根系在虚空中徒劳抓挠的渴望
‘…土…要…土…’
这意念断断续续,却异常执着,如同初生的雏鸟张着嘴,本能地渴求着维系生命的食水
林清然睁开眼,墨色的瞳孔在昏暗的光线里异常清醒,他静静躺着,意识沉入灵魂虚空,那枚悬浮在心炎源种旁的藤种,表面流转的混沌时力与翠金藤纹显得有些黯淡,传递出的渴望清晰而迫切,它需要的不是普通的土壤,而是蕴含着某种特殊地气、能承载它这种奇异存在的根基之地,归源甘醪的力量能温养修复它的本源,却无法替代它扎根生长的本能需求
他侧过脸,土炕的另一侧已经空了,陆骁睡过的地方,粗布薄被掀开一角,褥子上留下一个清晰的凹陷,带着余温,林清然撑着手臂坐起身,薄被滑落,清晨微凉的空气让他下意识拢了拢单薄的里衣,身体深处依旧残留着大战后的虚弱感,但精神却因藤种的渴求而绷紧
掀开打着补丁的蓝布门帘,灶间里弥漫着柴禾燃烧后温吞的烟火气和食物暖香,陆骁高大的背影正对着灶口,灶膛里的火苗舔舐着漆黑的锅底,锅里发出轻微的咕嘟声,他正用一把长柄木勺缓缓搅动着锅里的粥,动作专注,晨光从狭小的窗口斜斜透入,勾勒着他肩背硬朗的线条和微微绷紧的下颌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陆骁头也没回,只低沉地说了句“醒了” 手上的动作没停,木勺刮过锅底的声音平实安稳
“嗯” 林清然应了一声,走到灶台边,目光落在冒着热气的粥锅里,是熬得浓稠的粟米粥,米粒开花,浮着一层温润的米油,旁边一个粗陶碟子里放着两块烤得金黄微焦的饼子,散发着麦子的焦香
“藤种醒了” 林清然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肃,“它…在要土,不是寻常的土”
陆骁搅动粥勺的手顿住,他转过头,鹰隼般的目光瞬间落在林清然脸上,锐利地捕捉着他眉宇间那一丝因藤种躁动而起的凝重,锅里升腾的热气模糊了他冷硬的轮廓,但那眼神却穿透雾气,沉甸甸地压了过来
“要什么样的土” 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只有一种近乎本能的、解决威胁的专注
林清然微微蹙眉,试图更清晰地感知藤种传递的意念,那渴求模糊又具体,指向某种带着地脉深处温热、蕴含着特殊矿质、甚至可能沾染过归墟气息的土壤,墟渊之瞳生于归墟,藤烬源于醪藤,这两者奇异融合的种子,其根基之地绝非凡俗
“不清楚具体位置…但能感觉,它在渴求…热,还有…一种沉寂的厚重” 林清然的手指无意识地在粗糙的灶台边沿划过,“在这附近的山里,可能有它需要的地方”
陆骁沉默地将木勺搁在锅沿,转身从灶台旁的水缸里舀起一瓢凉水,哗啦一声倒进旁边的铜盆,他撩起水快速洗了把脸,冰冷的水珠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滴落,冲散了最后一点灶火带来的暖意
“吃饭” 他抓起碟子里一块烤饼塞进林清然手里,饼子还带着烫手的温度,“我去找”
林清然握着温热的饼子,看着陆骁动作利落地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外衣套上,又弯腰从墙角拿起那把磨损了边角的柴刀别在腰间,一副立刻就要进山的样子
“我和你一起去” 林清然脱口而出,他需要更近距离地感知藤种的指引,藤种扎根是大事,容不得半点差错
陆骁系着腰带的动作停住,他抬眼看向林清然,目光在他依旧没什么血色的脸上扫过,眉头不易察觉地拧起,带着显而易见的不赞同
“山里寒气重” 他声音沉了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否决,“你待着”
“它在我的魂里,只有我能最清楚它指向哪里” 林清然迎上他的目光,声音不高,语气却异常坚持,墨色的瞳孔里是破釜沉舟的决心,“放心,我能走”
陆骁盯着他看了几息,那眼神沉得像山涧里千年不化的寒潭,最终,他什么也没再说,只是走到门边,取下墙上挂着的另一件厚实的、带着毛茬子的旧皮袄,不由分说地抖开,裹在了林清然单薄的身上,皮袄带着浓重的、属于山林野兽的膻气和陆骁身上那股沉郁的松木气息,瞬间将清晨的寒意隔绝在外
“走慢点” 他只丢下三个字,便拉开了院门
山里的清晨,空气清冽得如同冰泉,吸一口便直沁肺腑,草木叶尖上凝着细碎的露珠,阳光穿过高处的树冠,投下道道斜长的光柱,光柱里浮尘轻舞,陆骁走在前头,步子刻意放得很缓,柴刀偶尔挥开挡路的带刺藤蔓,发出嚓嚓的轻响,林清然裹着厚重的皮袄跟在他身后,皮袄有些过长,下摆扫过沾着露水的草丛,发出窸窣的声音
他一边走,一边凝神感应着灵魂深处墟渊藤种的动静,随着他们远离村落,深入草木愈发葱茏的山坳,藤种传递来的意念波动明显活跃了一些,不再那么焦躁,而是带着一种隐隐的、指向性的期待
‘…那边…更热…’
意念模糊地指向东南方,那里山势渐陡,林木也更加茂密,透着一股未经人迹的原始气息
陆骁显然察觉到了林清然步伐方向的细微变化,他没有询问,只是沉默地调整了路线,朝着那林木幽深的方向走去,脚下的路渐渐消失,只剩下野兽踩出的模糊小径,布满湿滑的苔藓和盘结的树根,陆骁的脚步更加谨慎,有时甚至会停下,伸手拨开挡在林清然面前的低垂枝桠,粗糙的手指偶尔会碰到皮袄的毛领
林清然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感知藤种的指引上,那渴望越来越清晰,指向山坳深处一片背阴的、遍布嶙峋怪石的山壁,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淡淡的、类似硫磺的气息,越靠近那山壁,脚下的泥土也变得更加湿润松软,颜色也由常见的黄褐色转为一种奇异的暗红
“是这里…” 林清然在一处布满深绿色苔藓的巨大岩石旁停下脚步,灵魂虚空中的藤种传递来强烈的、近乎欢欣的渴望,意念直指岩石下方那片被浓密蕨类植物覆盖的、颜色暗红的泥土
陆骁的目光锐利地扫过四周,这里地势低洼,山壁陡峭,岩石缝隙间渗出细小的水珠,汇聚成一条几乎看不见的涓流,浸湿了下方的土地,暗红色的泥土捏在指间,触感异常细腻粘稠,带着一种温润的凉意,绝非普通山土,他蹲下身,用柴刀小心地拨开厚厚的蕨类叶子,露出下面颜色更深的泥土,甚至能看到泥土中夹杂着一些极细小的、闪烁着暗淡金属光泽的黑色砂砾
他捻起一小撮暗红泥土,放在鼻端嗅了嗅,除了泥土的腥气和那股淡淡的硫磺味,并无其他异常
“就是这种土” 林清然肯定地说,他能感觉到藤种在灵魂深处发出渴望的嗡鸣,心炎源种旁悬浮的藤种表面,那些翠金的藤纹甚至微微亮起了一丝
陆骁没说话,只是解下腰间一个原本用来装干粮、此刻空着的厚实皮袋,开始用柴刀小心地挖取那些暗红色的泥土,他的动作沉稳而仔细,避开盘结的草根,只取最深处湿润细腻的土,泥土装进皮袋,发出沉闷的沙沙声
林清然站在一旁,清晨山间的寒气透过厚皮袄的缝隙钻进来,让他忍不住轻轻打了个寒噤,灵魂虚空里藤种的渴求暂时被安抚,但那场大战抽空力量的后遗症却在此刻清晰地泛了上来,一阵细微的眩晕感袭来,他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了旁边那块湿冷的岩石
陆骁挖土的动作骤然停住,他猛地抬头,视线如电般射向林清然扶在岩石上那只微微发颤的手,和他瞬间失去血色的脸,那双鹰隼般的眸子里瞬间卷过一片沉暗的风暴,他丢下柴刀,几步跨到林清然面前,带着泥土腥气的大手一把抓住了林清然冰凉的手腕
那力道极大,带着一种不容挣脱的强势,掌心粗糙的茧子磨过微凉的皮肤,林清然甚至能感觉到他指骨间蕴含的、压抑着的力道
“撑不住就说” 陆骁的声音压得很低,像山石摩擦,每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愠怒和后怕,他盯着林清然苍白的脸,那眼神仿佛要穿透皮肉,看清他灵魂深处是否还有未愈合的裂痕
林清然被他攥得手腕生疼,眩晕感却因这疼痛和对方陡然爆发的气势而驱散了几分,他喘了口气,抬起眼,迎上陆骁那双翻涌着复杂情绪的眼睛,扯出一个有些虚弱的笑
“没事…就是有点脱力,缓缓就好”
陆骁的眉头依旧锁得死紧,攥着他手腕的手指却没有松开,反而用另一只手将他身上那件滑落的皮袄用力裹紧了些,隔着厚重的皮毛,林清然甚至能感觉到他胸膛里压抑着的、急促的心跳
“回去” 陆骁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他弯腰,将那个装了半袋暗红泥土的皮袋拎起,沉甸甸地挂在肩头,另一只手却依旧紧紧攥着林清然的手腕,半是搀扶半是钳制地将人带离了那片阴冷的山壁
回程的路,陆骁走得极快,几乎是将林清然半护半拖着在走,林清然被他带着,脚下有些踉跄,却也顾不上许多,灵魂深处藤种因为靠近了它渴求的土壤而传递来的满足感,与他身体透支的疲惫感交织在一起,让他思绪都有些飘忽
刚绕过山坳口,远远地就看见陆家那低矮的土坯院墙外,一个矮胖敦实的身影正焦急地来回踱步,时不时探头朝山道方向张望,正是村口的王大娘
一看到陆骁几乎是“押”着林清然回来的身影,王大娘眼睛一亮,立刻挎着胳膊上的竹篮子小跑着迎了上来,嗓门依旧亮堂,却少了几分昨日的咋呼,多了些小心翼翼的关切
“哎哟!陆家夫郎!陆家汉子!你们可算回来了!” 她跑到近前,目光在林清然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扫过,又飞快地瞥了一眼陆骁那沉得能滴水的脸色和他肩头鼓囊囊的皮袋,脸上堆起讨好的笑,“这大清早的寒气多重,你们这是…进山了?”
陆骁脚步没停,只从鼻腔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嗯”,算是回应,攥着林清然手腕的手丝毫没有放松的意思,径直往院门走
王大娘却像是没看出他的冷淡,亦步亦趋地跟在旁边,一边走一边絮叨着:“我说陆家夫郎这身子骨看着就单薄,可经不起山里折腾…瞧瞧这脸白的…大娘我寻思着你们刚回来,灶上怕是没什么暖肚子的,特意攒了几个新下的鸡蛋,还热乎着呢!给夫郎补补!” 说着就把胳膊上挎着的竹篮子往前递,篮子里铺着干净的麦秸,上面躺着七八个还带着母鸡体温的白皮鸡蛋
陆骁的脚步在院门口顿住,他侧过头,目光沉沉地落在王大娘递过来的篮子上,又扫过她脸上那带着明显讨好和几分不易察觉畏惧的神情,最终,他松开了攥着林清然的手,那只空着的大手伸过去,接过了沉甸甸的竹篮
“谢了” 他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却比刚才缓和了一丝
王大娘像是得了天大的面子,脸上笑开了花,迭声道:“哎哟谢什么!乡里乡亲的应该的!应该的!夫郎好好歇着!缺啥短啥就言语一声!” 说完,又偷眼瞧了瞧陆骁的脸色,这才心满意足地转身,扭着敦实的身子快步走了
陆骁一手拎着装土的皮袋,一手挎着鸡蛋篮子,用肩膀顶开虚掩的院门,回身看了林清然一眼
“进去”
林清然走进熟悉的院子,清晨的阳光终于完全铺洒开来,将小小的院落照得亮堂,角落里鸡笼里的母鸡发出咕咕的叫声,他深吸一口气,带着泥土和草木清气的空气涌入肺腑,灵魂深处,墟渊藤种传递来安稳的、等待扎根的意念,他回头看了一眼关好院门的陆骁,和他肩上那袋暗红的泥土,心中那根紧绷的弦,终于缓缓松了下来。